王夫人看了会那混世魔王,只觉得心烦,寻了个借口便出去了。宝玉让袭人换了壶新茶来,笑嘻嘻地说要带妙玉在荣国府里四处逛逛,黛玉垂眸听他们说话,间或也说上两句,三人正说着,只听有人娇滴滴道:“我又来迟了!今日是哪个神仙人品的妹妹来做客?”
屏风后绕出两个人。
前头那位头上戴了好些金碧辉煌的钗子簪子,银鼠褂子里面穿了件朱红底团花刺绣立领衫,系一条浅黄橘红二色凤尾裙,这样鲜艳夺目的颜色,倒显得那张擦过粉的小脸蜡黄蜡黄的。
后面那位看起来就是阿姨级别的了,径直往炕上一坐,头上戴个翡翠抹额,神色是标准的皮笑肉不笑。妙玉看她和王夫人年岁相当,衣饰也是同一档,大概就是那地位尴尬的大夫人邢氏。
暖阁里霎时更加热闹,宝玉忙着叫人沏新茶,笑道:“凤姐姐不知道,这是太太请来的高人,常妙玉姑娘,如今要在家里住下呢!”又转头向妙玉说,“这一位是我家琏二奶奶,那一位是大太太……琏二奶奶为人最亲切不过了,我们都叫她凤姐姐。”
凤姐儿何等机敏善变之人,只看一眼静站在一旁的妙玉,立时明白过来,换上更俊俏甜美的笑容,“宝兄弟又浑说了!我怎么不知道?太太早就告诉我了,我这会子过来,就是专门和常姑娘说呢,千万不用担心吃穿用度事宜,就按着小姐的份例,只是如今园子还没收拾出来,姑娘就暂且住我家三姑娘院里,可好?”
妙玉连连点头,“我住哪里都可以的,劳琏二奶奶费心了。”
先前凤姐儿便听说了妙玉和她的丫鬟在弘慈广济寺怼薛蟠的故事,这会瞧见她并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反而有种少见的利索爽快,当下笑着拉过妙玉一只手,又拉起黛玉一只手,放在自己掌心中摩挲,笑叹道:“好齐全的人儿!我们家里真是好造化,姑娘们个个都生得这样标致!”
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邢夫人,此时忽地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哼。
“我道是什么名门贵女呢,”邢夫人语调很酸,也不拿正眼看人,只抓了一把椒盐炒瓜子,放到嘴里慢慢磕着,“怎地找了位带发修行的上门住着,咱们还要倒贴钱!”
一言既出,堂上众人和门口站着的几个丫鬟都不敢说话了,个个大眼瞪小眼,敛着声气儿看妙玉反应。
明明是王夫人亲自命人下帖子请她进贾府的!
那一瞬间,妙玉险些出口反驳,然而转念一想,今日刚刚进府,若是要长久地住下去,在此刻树敌,着实是愚蠢之举。
那边凤姐儿吊梢眼滴溜溜一转,腆着笑脸去劝自家婆婆,无非“太太、老太太皆中意她”云云,而邢夫人却只是低头嗑瓜子,看也不看凤姐和妙玉一眼。
妙玉有些怏怏的,心想着自己刚进府便碰了个软钉子,书里说邢夫人禀性愚犟,只知奉承贾赦,出入银钱,一经她手便克扣异常,儿女奴仆们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甚不得人心,如今看来果真不是位善茬。
可话说回来,自己并不是贾府的姑娘,连林妹妹都常生寄人篱下之感,她这样堂而皇之地领小姐份额的月钱,哪能不叫人眼红呢!
想明白其中缘由,妙玉便释然了,于是不急不慢地轻轻点了点头,笑出了一点虚情假意的温婉:“大太太说得是,我是个带发修行之人,不像家里的哥儿姐儿,哪里有那么些需要花钱的地方呢?琏二奶奶的好意我实在承受不起,光是府里能给我提供一处修习佛法的庙庵,已叫人心满意足啦!”
凤姐儿见妙玉肯让步,当下松了一口气来。那边宝玉却有些不乐意,朝邢夫人嚷嚷:“大太太这样说话,多少有些不讲理了,她一个官宦人家的姑娘,早早进了庙里,又没什么谋生手段,先前在外头,还能给人排演先天神数换些银钱,现下我们把她留在家里,难不成叫人喝西北风?”
妙玉有些意外地看过去,宝玉向来对姐妹友好,可今日不过是第二回相见,便能张口帮自己说话了,可见他实在是个至诚的人。
“不打紧。”妙玉低低一句,站起身来,朝宝玉笑了笑,轻轻摇了摇头。
她并不在意那每月二两银子的份例,老实说,贾府到底有些小瞧她了。
母亲病逝前,便将原先留给她作嫁妆的土地田契偷偷塞给她了,绩溪胡氏如今每年也会给一笔银子,再加上这么些年存下来的体己钱和师父圆寂前留下的遗物,养活自己一辈子压根不是难事,只怕连眼前这位穿金戴银的凤姐也没她家底子厚实。
作为一个富婆,妙玉懒得再和人多费口舌,因此也不等旁人说话,念了句“阿弥陀佛”,挂起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摇摇曳曳地朝门外走。
满屋子里无人说话,面面相觑的尴尬中,只听见邢夫人咔咔嗑瓜子的声响。
*
且说如今尚未到年下,距离元妃娘娘省亲仍有大半个月,省亲园子里还没收拾妥当,晶灯纸花绸带堆得满地都是,单建的那一处山庙尚未安置门窗,实在不宜居住。
好在迎春探春惜春三个都随贾母和王夫人生活,探春就住在王夫人院子后的一处抱厦里,凤姐儿唤了几个婆子,将抱厦东耳房收拾出来,给妙玉暂住。
只是可怜了那些随她一并入府的小尼姑小道姑们,只得暂且在粗使丫头房间里合铺挤着。
探春这日恰好去女学究处研习书法,妙玉便少了相互客套的流程。忙前忙后一顿安置,婉拒了林之孝家的送过来的几个粗使丫头和一个贴身大丫头,眼见着随身的两个嬷嬷把铺盖衣物收拾好,绿杯端了茶点上来,她长舒一口气,只觉得天灵盖儿都清净了。
“姑娘往后还是小心说话罢,”绿杯放下茶盘四处看,一脸担忧,“毕竟是住在人家的屋子里。”
“我今儿说的话,可有哪句不对?”妙玉吮唇做了个鬼脸,恰好看见章嬷嬷从樟木箱子里拿出那方原本要送去弘慈广济寺的金嵌宝石藏经盒。
她想起师父临终所托,忙放下茶点站起来,将藏经盒从章嬷嬷手中接过,放到榻上的隐秘小柜里锁好。
到何时才是必要关头呢,“那人”又指的是谁呢?
妙玉有些悔恨,当日若不是在弘慈广济寺和薛蟠发生争执,若不是贪看皇家仪仗出城的热闹,说不定能在云空师太晕倒前赶回牟尼院,也不至于只得了一条语焉不详的遗命。
正睹物思人着,身后忽地传来很轻的脚步声,是软底子的绣花踏堂鞋,听起来有种别样的安静柔和。
妙玉回过头,只见门边站了个颇俏丽的丫头,说是丫头,通身打扮又要更华丽些,头上的累丝珠簪金灿灿的,腕子上的虾须镯也颇有些份量。
“常姑娘好,”那丫头笑吟吟蹲了蹲,“我是琏二奶奶身边伺候的,叫平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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