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梨两人一出来,阿不力孜立即就敏捷地判断出了她们所在的方位。
朦胧的夜色,他见着两个女人相依在羊圈旁边的角落里,不禁眉头紧凑,还含着泪光的深邃眼睛防备地审视着她们两个:“你们是什么人?”手里的铲子仍旧没有松开。
“这位大哥,我们是芦州来人,原是要去木雅城寻我未婚夫,但在途中走岔了道,见这里有一处房屋,便想借此过夜。”虽说那男子与她们两人之间还有一大段距离,但是周梨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身上的警戒。
因此也是担心一言不合他就将铲子砸过来,所以又连忙强调着:“我们真的只是路过,在这一片沙漠里转了两三天。你若不信,可以到屋子里翻看我们的行李。”
阿不力孜半信半疑,尤其是她这口音的确不是丰州的,显然也不是他们丰州人,所以一面防备地退到房间里,果然去翻看了周梨他们的行李。
也将屋子里的灯盏点燃。
片刻后他从房中出来,但神情依旧是没有半点松懈,不过从那如同升子一般大小的窗口里透出来的微弱光芒,看清楚了她们两个果然是中原汉人的面容,方才放下手里的铲子,“你们休息吧,明天赶紧走,这里不是好地方,这里住着恶魔。”
他说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就放下了防备,又走向了那个孩子。
那的确是个孩子,黑暗里一朵朵小小的光,也是能犹如白日里的烈日那样灼亮,周梨看到了门框里映出来的光落在孩子的身上。
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一头漂亮乌黑的小辫子,头上戴着五彩斑斓的花环,只是顺着她脖子往下一看,那肚子却是高高地隆起,仿佛那即将要生产的妇人一般。
周梨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想起男人说这里是恶魔之地,到底是好奇,“这位大哥,孩子她?”
男人的声音哭得沙哑,说起话来已经含糊不清了,但此刻已经被悲伤所击倒的他,的确是急需将心中的痛苦都给倾诉出来,所以周梨一问,他便开了口。
“我可怜的女儿托依汗,她才八岁啊,多么美好的年纪,可是那些畜生为什么要将她抓走?真主,我阿不力孜究竟是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惩罚我?”
悲伤中的他,说话是前言不搭后语的,又时不时地抱着怀中大着
肚子的孩子痛哭。
所以周梨和殷十三娘并未从这话语中判断出多少有用的信息。
只是看着孩子大大的肚子,便以为是被此处的沙贼强盗么抢去玷污了,甚至有了身孕。
但事实上周梨的见识还是浅薄了。
这个夜晚过得很快,明明子夜的时候天才黑,可是才过两个时辰左右,明亮的光芒又从这广袤天幕的四面八方渲染而来,很快白昼便将黑夜所代替。
那两个时辰太过于炎热了,她们在屋子里根本就没有办法睡,即便是两人就跟着这些羊群和阿不力孜一起在这小小的水塘边,但仍旧是热得满身的汗水。
加上羊的叫声以及阿不力孜的哭声,这个夜晚过得并不比她们在沙漠里自己搭帐篷要好多少。
只不过这个时候光洒落了下来,也叫周梨她一人看清楚了阿不力孜怀里抱着的小姑娘。
明明昨晚,那油灯还未曾熄灭之际,周梨看到了这小姑娘才是刚断气没多久的样子,最起码那满脸的血肉是圆润的。
但此时却干枯不已,脸颊不知道什么时候迅速地干瘪下去,四肢也变得干枯,仿佛整个人已经被悬挂在那风里多年的干尸。
只不过她的肚子依旧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高高地隆起。
阿不力孜已经哭得没有眼泪了,察觉到周梨两人惊诧的目光,他抬头朝两人望过去,“他们把奎尼种子给她吃了。”
奎尼于他们来说,其实就是太阳的意思,太阳既是耀眼,又代表永恒,许多孩子都会用奎尼来做名字。
但周梨有些不明白,“奎尼种子是什么?”
男人颤抖着那满是茧子的手,指着孩子大大的肚子:“是恶魔,它吸干净了托依汗的精神和血肉,将整个根须布满了她的肚子,等着吧,也许一会儿也许明天,也许后日,她的肚脐里就会长出一根像是蛇尾的怪东西来。”
他的托依汗成为了大冬虫夏草。他们说那时候不能是叫作人了,而是一味十分珍贵的药草。
这个药方已经绝迹了很多年,直至一年多前,一帮沙贼又在沙漠深处挖到了这奎尼种子。
吞下这奎尼种子后,只要七天,一个鲜活的人就能变成千年一样的干尸,肚子里长出魔芋幼苗一样的嫩芽来,仿若蛇尾一样恐怖。
这时候的人已经不是人了,是他们眼里的黄金,是可以用于长生不老的灵药。
听着他用那发抖哀鸣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出这些缘故,以及女儿为何忽然在一夜间变成干尸样子。
别说是周梨,便是殷十三娘也大惊失色,又满腹的怒意:“天底下,怎么会有将这当做一味药呢?这是人啊!这些人疯了!”
周梨曾经在一本杂记上看到过,一处的老百姓以大冬虫夏草为药引加入药汤里,食之,可延绵益寿也,故而称作那长寿村,人人向往所之。
当时她瞧见了,只付之一笑,觉得这撰书人实在是不考究,这冬虫夏草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功效?
天真的她,当时以为那所谓的大冬虫夏草,就是个头大些的冬虫夏草,像是奇兰镇雪山上挖来的那些一样。
却不想,原来是另外一层意思,一个活生生的性命被强行培养成为这所谓的药引,这分明就是拿命换另外一条命!她想那个数里的长寿村,也不该叫作长寿村,而是恶魔村才对。
“是啊,怎会有如此疯狂之人!”眼下的周梨,第一次生出了那行侠仗义的心,想要将这些制作所谓大冬虫夏草的沙贼全部都屠杀了,纵使她根本就不具备这个能力,可是如今的愤怒和恨,就驱使着她的内心产生了这样的冲动。
阿不力孜发现,自己即便将这满腔的恨意给倾诉出去,但并没有起到半点缓解悲伤的作用,他看着怀里已经犹如干尸一样的女儿,还是心痛难忍,他想那些人,怎么不拿自己去做大冬虫夏草,而非得要抓他可怜的女儿呢?
他又看着周梨和殷十三娘一脸同仇敌忾的样子,不禁悲凉地叹了口气:“你们走吧。”一面抬头看着天空,太阳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一团乌云所遮挡了,光芒再度洒落在这片无垠广袤的沙丘上,人的影子变得模糊起来,他便晓得,这两个中原来的女人是没有办法在沙漠里辨别方向的。
于是他抬手指了指自己骑着回来的那头白骆驼,“你们将它牵走吧,它会带领你们离开这片恶魔之地,回到你们原本要去的地方。”
周梨听到这话,下意识要出言感谢,但是又立即反应过来,心生出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来,“你把它给了我们,你怎么办?”
她已经看过了,男人除了那几只侥幸活下来
的羊,就只有这一头骆驼了,给了她们,那就意味着这个男人,再也不可能离开这片沙漠了。
到时候他如何出去别的绿洲换生活补给?
除非他……他不想活了。
所以周梨斩钉截铁地拒绝了,“我们不要,你好好的活着,你的托依汗在天上的云层里看着你呢!”
阿不力孜震惊于周梨的拒绝,一面也抬起头朝天上的云层里看去,似乎真的看到了他女儿欢快的笑脸一般,但他对于周梨的拒绝是不明白的:“可是,没有白骆驼,你们是出不了这片沙漠的。”现在返回他们原来的路,也走不通,那边的天黄橙橙的,也许那里已经卷起了沙尘暴。
所以只能冒险走那条有着沙贼的路。
“将托依汗焚烧了,你再送我们出去。”周梨提议。
按理说着孩子成了干尸,是能很好保存的,可以叫男人留着也能做个念想,可是既然她已经成了所谓的大冬虫夏草,那留着只会遭各种人的觊觎,所以反而只有给焚烧了,才是最安全的。
不然只怕有一朝,真真会成为别人的药引。
而阿不力孜听到她的话,像是才想起什么来,立马就点头道:“对,对,我不能让人将托依汗带走。”所以他动作温柔地将躺在膝盖上的女儿放到旁边的沙地上,然后便去搬那些他以往和女儿在沙漠里收集来的柴火。
为了寻找这些柴火,他们父女走了几十里的沙漠,这叫他的脑子里又浮现女儿欢声笑语的模样来,两行眼泪顿时不受控制地划下满是沟壑的脸颊,抱着柴火的动作也慢了许多。
周梨见此,心里晓得那什么安慰的言语如今都没有半点用,只起身想去帮忙,这时候却忽然听到殷十三娘的惊呼声,“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她这一惊一乍的声音,引得周梨和阿不力孜都将目光往孩子身上投去,但见托依汗原本高高隆起而饱满的肚子忽然开始迅速缩小干瘪,而被衣襟遮挡的肚脐处,像是有什么活物在那里钻爬,十分恐怖。
“是,是奎尼冒芽了!”男人也是第一次看到,眼睛瞪得大大的。
几乎是他话音才落,周梨他们便闻到了一股从孩子尸体上传来的香味,很淡雅,有些像是自然晾干的野香菇的香味,好像又参杂着一种奇怪的药味。
而那
孩子肚子上的衣襟也被奎尼的坚硬嫩芽顶开,果然冒出了一个类似于蛇尾一般的芽。
这个时候孩子的肚子也彻底恢复了正常,整个身体完全变成了干尸,只是那肚脐眼处长出了仿佛蛇尾的嫩芽,看着着实是有些恐怖。
阿不力孜见此情此景,又忍不住哭起来,再也不能自己了。
是周梨和殷十三娘将柴火一一架好,又从房间里取出了一条薄毯来,递给阿不力孜:“送孩子走吧。”
阿不力孜哽咽着,颤颤抖抖地接过薄毯,把孩子如珍似宝一般裹在毯子里,然后双手抱着往那柴火堆上放去。
呜呜咽咽的声音从他干哑的嗓子里发出来,像极了那濒临死亡的苍鹰发出的最后冥唱。
一阵阵风沙卷起,落在柴火上发出沙沙的声音。他主动接过周梨手里的火源,一咬牙便狠心将柴火堆给点燃。
干燥的空气里,干柴与火苗的接触,立即燃起了热烈而雄壮的火苗来,在加上风的辅助,一夕间整个柴火堆便都全部燃起来,可怜的孩子被包围在火焰之中,一点点蚕食掉。
阿不力孜痛声跪在沙地上,一面捶打着黄沙,仍旧哭得凄惨。
他哭得伤心绝望,周梨和殷十三娘在一旁也多少受到些许的感染,再何况现在是送这孩子离去,两人神情也虔诚不已,希望下一世孩子能得个好去处。
以至于就没有留意到,此刻已经朝这里靠近的景允之一行人。
夜里太炎热了,已经远超了前两日,所以他们不等天亮就开始拔营启程,漫无目的地转辗于各个沙丘之间,终于看到了这大漠里一束直直的孤烟。
自然也就寻着这烟火而来,还未到就听得一个男人悲痛欲绝的哭嚎声,等靠近了却发现周梨和殷十三娘都在此处。
景允之是兴奋激动的,眼里那疲惫的光芒也变得明亮精神起来,“粥粥姑娘!”
他的这一声惊喜呼唤,在这个悲伤的环境里,显得格格不入。
周梨同样吃惊,只不过她别过头去看的时候,眼里多少是有些对于这个可怜孩子的怜惜,所以目光看起来有着几分悲悯。
这让景允之心口忽然一痛,当年真姑姑也曾用这样的眼神来回望自己,他仿佛在这一瞬间被周梨的目光带到了往昔,一种痛失所爱的悲伤也在他
的身体中氤氲开来。
“主子,你看。”阿若适时地提醒,指着那堆得高高的柴火堆里焚烧着的,似乎是个人。
明家兄妹也看到了,但十分不解,尤其是想到这一路在沙漠之中,实在是难以见到半截柴火,所以看到他们一次性用了这许多,只觉得万分可惜。
那明连溪也是个性子耿直的,直接就脱口说道:“你们怎么能如此浪费柴火?”
不过话刚说出口,就被她大哥明连城给一把拉住了,一面抿着嘴摇头示意她别再说话。
可明连溪觉得就一个死人而已,有什么稀奇的?那江湖上每次争夺地盘,不得死百八十个么?
果然,逝者非自己的亲属朋友,有一类人对于旁人痛失所爱的伤心难过是无法共情的。
甚至还要说些冷漠的言语来伤害对方。
好在她叫她兄长拽了一下,也安静下来。
炎热的环境里,那托依汗本身又在一夜间变成了干尸,所以那堆柴火烧完彻底化为灰烬的时候,也连同那八岁的小女孩托依汗融合在其中,她与柴火,谁是谁的灰烬,无法分辨了。
阿不力孜的哭声仍旧不止,这是他最后的一个亲人,都顾不得那灰烬里还有火星子飞舞,便扑了过去。
他害怕风会将他的托依汗给吹散了。
周梨见他此举,生怕他被烫伤,吓了一跳,急忙去拦住。
殷十三娘也忙从屋子里扯出来一块巨大的毯子,只将一角扔给阿若,两人拉起来,挡在了那骨灰前面,将风彻底地隔开。
阿不力孜也冷静了下来,抬头看着他们几人,擦去了最后的眼泪,像是冷静了下来,进屋一阵翻找,将他觉得最漂亮的一个罐子给拿出来,一边用袖子擦去里面还粘在罐身上的薄薄一层面粉,一边说:“这是托依汗最喜欢的一个罐子,总要叫我给她打水喝,我舍不得,我真后悔……”
说着说着,声音又因为悲伤而变得含糊不清起来。
他跪坐在地上,一面小心翼翼地捧着灰沫往罐子里盛放,一面絮絮叨叨地说着关于托依汗的生前往事。
这一个环节很快,那么一大堆柴火和一个孩子,就只得了这么小小的一罐子,他宝贝一般抱在怀里,“这样,我就更方便随时带着我的托依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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