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昭鹊,他原本方才从那离奇的画面中脱身,未及挣扎着醒过来,便又被圣石捣毁蔓延出的力量波及,与一众人一同陷入了昏睡中。
好在这回昏沉之中,昭鹊并未再坠入过去那些光怪陆离的幻境里,先前强行攫住他神魂,往他脑中塞入他人漫长一生的力量也已然消散,连带着这些年萦绕不散的,关于归川洪流与诡异低语的噩梦,也似乎一并远去了。
他沉在一片黑暗里,却是暖融融的,竟是许久不曾有过的安稳。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渐渐有了光,并非刺目的白,而是午后暖阳透过枝叶洒下的,碎金般摇曳的光斑。
他望见一片熟悉的河滩,归川支流的水声潺潺,比记忆里更清亮些。芦苇青青,随风摇摆。
“昭鹊!你发什么呆呢?快点过来呀!”
清脆如铃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昭鹊转过头,看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儿正赤足站在浅水里,弯腰掬起一捧水,笑嘻嘻地朝他泼来。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光,溅到他脸上,带着河水的微凉。
不是最后一面时那形销骨立、眼神黯淡的模样,而是记忆深处最鲜活的样子。
她的双眸明亮,笑起来嘴角两颗小虎牙尖尖的,带着几分狡黠,更多的是毫无阴霾的快乐。
昭鹊怔了好一阵,心里像是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忽然落了下去一般,突然间轻松极了。
他心想,这是阿努。
旋即他忽然间想到了什么,立马低头看自己,不出所料——她的手脚都小了一号,身上是旧但干净的粗布衣裳。
是了,这应当是多年他还未去南边训练场,整日只在东边河岸与家附近年岁相近的小娃娃们玩耍的日子。
“愣着干嘛?水里可凉快了!”阿努见他不动,干脆跑过来,湿漉漉的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由分说的热切,“走,我带你去那边石头底下摸螺,昨儿我瞧见有好些!”
她的掌心温热,带着河水与阳光的气息。昭鹊被她拽着,踉跄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
脚下是冰凉的鹅卵石,水流漫过脚踝,痒痒的。阿努在前面叽叽喳喳,说着哪里的野莓熟了,哪棵树上的鸟窝掏不得,上次她偷偷爬上去差点被啄了手。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微风拂过河面,带来水汽与青草香。一切都真实得不可思议。他甚至能感觉到阿努拽着他时,她手指上因为平日里干活磨出来的一点薄茧。
玩得忘了时辰,日头渐渐西斜,将河面染成橘红。
“昭鹊——!阿努——!”
熟悉而带着些许焦急的呼唤声从岸边传来。他们回头,看见骊珠正站在河边,朝着另一头招手。
阿妈的背还不那么佝偻,眼角虽有细纹,神情却温和明亮,手里拎着个小小的藤篮。
“定是阿婶照顾我阿爷身子骨不利索,”阿努眼睛一亮,松开昭鹊的手,“好嘞阿婶,我们回来了!”
昭鹊站在原地,看着阿努跑向阿妈的背影,又看向岸边微笑着等待的骊珠。
夕阳给她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炊烟的气息似乎隐约可闻,混合着米粥的香气,一切都简单而踏实,是他年幼时心中关于“追求”的全部的愿景。
阿努踩着水跑了几步,见他没有跟上,又停下回头,脸上是因白日在烈日下大闹留下的红晕,眼睛弯成了月牙:“还傻站着作甚么?你阿妈喊你没听着么?”
她的声音清越,听着是有些责怪味道地话语,却没责怪的语气。
昭鹊望着她,望着不远处含笑等候的骊珠,望着这夕阳下静谧的河岸。
心中那根紧绷了不知多久的弦,似乎在这一刻彻底松弛下来,被暖意浸没。
此境……实在是过于美满。
完全不似凡尘实景,反倒像窥透了他心底最深的渴念,将他失却的、怀想的、珍之重之的一切,皆完好无缺地捧至眼前。
没有枯化之灾,没有故友和亲人的生离死别,亦无压在肩头的沉甸甸的使命。只有安宁的河流,鲜活的故人,家人的呼唤,和平淡却珍贵的安稳。
就像、就像一张专为他一人织就的温柔罗网,用他藏在心底深处,最难以割舍的过往为丝,密密匝匝,织就成牢笼,要将他永远留在这片无忧无虑的幻境之中。
阿努见他兀自不动,脸上掠过几分疑色,更用力地朝他招手:“昭鹊?怎的了?快些过来!”
声里带着几分催促,却依旧温柔。
昭鹊缓缓抬起手,在夕照下被映得红红的。他本该过去的。走向岸边,走向等候他的阿妈与阿姐,那个他曾唯一向往的、简素却圆满的天地。
他几乎能想象到,自己上前握住阿努的手,跑回阿妈身边,接过温热的吃食,听着她们琐碎的絮语,而后一夜安寝,翌日依旧如此……
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永远停驻在这一天里。
无尽的眷恋,在他心头久久萦绕不散。
许久过去,心底某隅,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心终是落了地。昭鹊望着眼前的温情,手指微微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再向前了。
凡人一世,草木一秋。聚散离合,生老病死,本是天地间最寻常不过的循环往复。他见过族人们鲜活的笑颜,也见过他们枯槁的尸身。他曾握紧木刀,想凭一己之力护住身后方寸之地,却一次次目睹珍视之物如沙砾般从指缝流走。
生命何其短促,又何其脆薄。一场风雪,一次疏失,乃至时光无情流转,便足以将鲜活生灵碾作尘埃。
执着于生死,畏惧失去,渴盼将易逝美好永存,大抵是众生心底最深的不甘与痴妄。
他自身便是如此。阿努离去时,那彻骨寒意与无力;得知阿妈死讯时,胸腔翻搅的恨与悔;乃至更早,目睹野兽獠牙下生命的脆微,而萌生出要变强的执念……
桩桩件件,皆源于对 “失去” 的惧怯。
而那强行将自己的一生灌入昭鹊脑海中的未知存在——大约亦是如此,甚至更甚。
昭鹊见过他那凄惨的前半生,见他于绝境中扭曲滋长的对妄念。说白了也不过是个被命运反复磋磨至灵魂畸形的魂灵,将毕生的恨与不甘,连同窃取的庞然力量,尽数倾注于妄图取代天地的荒诞野心。
他陷得太深,执念终成吞噬世界的毒瘤。
可结果呢?
那般惊心动魄,绵延千万载的挣扎与谋划,最终也不过化作几息恍惚的残片,强塞给一个不相干的旁观者。
而后,随着圣石的崩毁,便如风中残烛,噗地一声,熄灭了。属于他的时代早已湮灭无闻,旧世生灵尽成枯骨。而今知晓他存在的,唯有昭鹊一人。
只是昭鹊自己亦是这洪流中的蜉蝣,满打满算不过百年光阴。百年之后,皮囊腐朽,魂归天地,这世间便再无人记得,过去有过那样一个人,怀揣着滔天的恨与妄,差一点便真能扭转乾坤了。
凡人所求所争,所爱所恨,所建所毁,置于天地悠悠、江河万古之前,大抵都不过是雪泥鸿爪,浮光掠影。
奋力搏击留下的痕迹,或许能存续一时,却难敌岁月漫长沙汰。强如那人,窃据本源,扰动世界,其存在本身已成为一场绵延万古的灾厄,可当其根基溃散,神识泯灭后留下的,也只有一段迟早要随另一个凡人逝去而彻底湮灭的记忆。
执着于将短暂化为永恒,或许本就是逆势而行。
昭鹊的视线再次落回岸边。阿努的手还伸着,带着一丝困惑。阿妈的笑容依旧温暖。
这梦境实在美好得令他心尖发颤。
可惜真正的阿努,早已葬在不知名的雪地里。阿妈,也早已在饥寒中阖目。
她们的音容笑貌、温暖爱护,确曾存在,但如今也是确确实实已经不在了。失去带来的痛楚与空缺,无法被任何幻梦填补。他今日若是沉溺于此,亦是叫她们的希望落了空的。
昭鹊缓缓地,收回了自己抬起的手,负于身后。他对着阿努轻轻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倒是不知如今外头状况如何,他可没忘自己昏过去前还有个人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抓着自己不放呢。
……
帐内光线昏暗,只留了一盏小油灯,灯芯剪得短,光晕便只拢在榻边小小一圈。空气里浮着淡淡的药草味,混合着皮帐本身的气息。
老仆从坐在矮凳上,背微微佝偻着,眼皮有些沉。二少既云守了榻上这年轻人好几夜都没怎么合眼,刚被大少重阑叫出去说话,临走前吩咐他仔细看着,半点动静都不能漏。
他不敢懈怠,强打着精神,浑浊的眼珠定定望着榻上的人。那年轻人面色依旧苍白,连日用药,也只是比刚抬回来时那死灰般的气色好了些许,呼吸还是弱。
这么久过去了,还这样一动未动,仿佛神魂还未归窍。
正有些走神,他忽然瞧见,榻上那人的身子,似乎稍稍动了动。老仆从一怔,险些以为自己眼花,忙揉了揉眼,凑近些细看。
这回看得真切了。那长长的睫毛又颤了颤,像受惊的蝶翼。紧接着,搁在粗布褥子外的手指,也跟着蜷了一下。
这是醒了?!
老头儿心头一跳,又惊又喜,几乎要从凳子上弹起来。他知道二少有多看重里头这位,这些时日简直是衣不解带地守着,脸色一日比一日沉,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如今人可算是要醒了!
他不敢耽搁,也顾不上什么规矩,猛地起身,因动作太急,带倒了矮凳也顾不上去扶,几乎是跌撞着扑到帐门前,一把掀开厚重的皮帘子。
外头天光正好,有些刺眼。
大少重阑和既云正站在不远处说着什么,神色都算不得轻松。老仆从也管不了那许多,扯开嗓子就喊,声音紧张得有些劈叉:
“二少——!”
这一声喊得突兀,惊得近处几个巡逻的战士都侧目看来。
帐内,昭鹊正是将醒未醒之际,心神如同沉在水底,正费力向上浮游。外界的声音隔着水幕般模糊,忽地被这一声焦灼的喊叫刺破,那层阻碍竟还稀薄了下去。
他费力地掀了下眼皮,只觉得沉重无比。一线光亮透入,然后是帐顶模糊的皮毡纹路。
醒了。
他想动,试着抬起手臂,却发现浑身软得不像话,骨头缝里都透着绵软无力,连简单屈一下手指都觉费劲。
他暗自皱眉,自己这是昏睡了多久?竟虚乏至此。
帐外,既云被那一声喊惊得骤然回头,眉头紧锁。重阑也停下话头,目光扫了过来。
阿木哈见两位主子都看了过来,连忙压下激动,躬身急急道:“大少、二少恕罪!老奴绝非有意搅扰!是、是里头……里头那位小爷,方才眼睫手指都动了,怕、怕是要醒了!”
他话音未落,既云脸色已变了几变。他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愣在原地,瞳孔骤然收缩,仿佛没听清,又像是听清了却还没反应过来。
只一息。
下一瞬,他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就朝帐子冲去,脚步快得带起一阵风。经过阿木哈身边时,丢下一句急促的吩咐:“快!去请医师!”
他甚至没顾上再与重阑说一句,只仓促地抛下一句:“大哥,事容后再议!”
话音未落,人已到了帐门前,一把掀开皮帘,弯身钻了进去。
重阑站在原地,看着弟弟那近乎慌乱的背影,面上没什么表情,只眼神深了些,对还躬着身的老头挥了挥手。
老仆从如蒙大赦,赶紧小跑着去寻医师了。
昭鹊正咬着牙,用刚刚提起来的一点力气,试图撑起沉重的身子。
就在他刚刚稳住身形,抬起有些模糊的视线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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