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外,依傍着丘云山,建着一处丹楹刻桷的宅院。茂密的梅林遮盖住户牖,也将城中的繁华隔绝开来。
马车摇晃,碾出的两道辙痕自城内蜿蜒到密林外,稳稳停驻。
门前戍卫瞧见来者,埋头单膝行礼:
“陛下。”
男子摆手,示意戍卫莫要通传,自顾阔步进门。他穿行游廊,绕过庭院中央巨大的琉璃日晷,径直推开寝居内门。
吱呀一声,晨间冷风灌入内室。
郑明珠打了个寒颤,迷迷糊糊将绸被拉过头顶,想续做美梦。下一刻,一双带着凉意的手便攀上她的腰腹,作势要将她捞起身。
这半瞎子….
她强忍心头愠怒,按住绸被下作乱的大手,仰头看向男子。
“陛下今日怎么忙里偷闲?”
自下而上打量,男子耳下一道淡红的伤疤率先闯入视线,顺着颊侧乌发又见长眉凤目,秾丽异常。因青年时长期的目盲之症,他如今总习惯半閤眼帘,像是带着笑眯眯的假面。
郑明珠别开眼,不愿再去看萧姜那副似笑非笑的神色。
近日,萧姜忙于清算郑氏余党,已是有半个月没来丘云山。当年郑家选了这人做傀儡皇帝,也未曾料到那个任人揉捏的少年,是个披着羊皮的伥鬼。
如今郑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这算是郑明珠近来唯一一件顺心的事,尽管她也姓郑。
至于将她幽禁于此的萧姜…..她并不担心。
萧姜落魄时,她作践这人,后来又当众拒做皇后,驳了他的脸面尊严。他对自己生了兴趣,不过是想看她低头,悔过。
四年过去,萧姜大仇得报,在朝中无有掣肘,也是时候该厌弃她这根反骨了。
而后,天高任鸟飞。
她便能去瞧瞧琼州山水,以及….那个远在琼州的人。
“一个时辰前,方才了结最后一桩心事。”萧姜更凑近了些。
“大魏的九五至尊还会有心事?”郑明珠轻笑,话语中藏着讥讽之意。
“立后之事。”
什么?郑明珠晃神,只以为自己听岔。
“择立皇后,已经交由太常寺商议。”像是怕她听不懂,萧姜一字一顿,语调极慢。
郑明珠心下发冷,不死心地问:“郑兰并无过错,怎能因母家之罪,便择立新后。”
话音刚落,身前的男子便如藤萝般缠过来,不轻不重地将她重新扑在榻上,温热的气息游离在耳边,避无可避。
“郑兰是太后的侄女,也算是朕的妹妹,之前四年,不过是在宫中为太后侍疾。”
“感念其孝心,免受家族之累,允其出宫自行婚嫁。”萧姜捏着女子细白的手腕,触上他耳下那道时不时会痛痒的伤疤。
怎么可能,这分明是颠倒黑白….
四年前他们明明已经成婚了,是太后协太常寺亲自操办。
郑明珠背后泛起薄汗,她思绪停滞,不敢再去细思萧姜这番话背后的含义。可脑海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出,她当初请旨前往琼州时,萧姜的反应。
身前的男人不知何时收敛了笑意,视线紧紧追随着她,带着漫不经心地审视。
“郑明珠,你觉得,谁是入主中宫的合适人选?”话语间,男人不忘手上动作,摩挲着她锁骨前那颗小痣。
萧姜还是没打算放过她。
绝望到极致,怒意反从心起,郑明珠只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
当年萧姜目盲,她唤这人算命瞎子,故意将玉珠和琉璃珠掺在一起,为难他分挑。
隆冬大雪,她将打碎贡品之事全部推诿到萧姜身上,最后先帝责罚,他在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
得知太后决定改换太子人选,她持剑上门,划伤了萧姜的脸。
种种欺辱之事,不过十之一二,都不足以让萧姜厌恶她吗?
不可理喻。
清脆的声响打断男人的动作,一道巴掌印覆盖在耳下的疤上,淡红如梅蕊,辨不出新旧。
这巴掌也打破了两年来的虚与委蛇。
日光自东向西而照,琉璃日晷轮转,旖旎春光亦未有尽时。
如此,便是整整一十五年。
郑明珠其实有些看不透自己,她最初向晋王示好,不过就是为了利用晋王,得到皇后之位。
为了得到权势,看郑家覆灭。
如今这些东西唾手可得,她却和萧姜僵持了整整十五年。
最近萧姜旧疾复发,缠绵病榻,不能来丘云山。郑明珠也就得了空闲,将旧事翻出来细细琢磨一番。
晋王,萧玉殊,因性情温良,本是太后和先帝最为中意的太子人选。
她那时追在萧玉殊身后,不吝吐露心意,最初那人待她冷淡,对太子位也不甚上心。
后来,他不知怎的,主动跻身夺位之争。
再后来,他被贬为庶人。
临去琼州前,萧玉殊叩响她的门扉,只说了两句话。
“如今,我已没了成为天子的可能。”
“你便另寻出路,保重。”
“….”
那人似乎尚有未尽之语,但终究没问出口。
他为什么不问?
是太了解自己这副贪权慕势的德行?
郑明珠忽而轻笑,大概是在笑自己傻,笑自己竟如此胆小,胆小到不敢做萧姜的皇后。
不是怕萧姜报复。
是怕夙愿得偿,仍觉一无所有。
要不就应了那半瞎子吧,总不能到头来,一个答案也得不到。
左右她也是个恶人了。
阴云笼罩,空气沉闷而黏腻,不多时,天上淅沥沥洒下细雨。
油伞隔开雨幕,有身影在梅枝旁伶仃而立。
萧姜驻足片刻,而后缓慢地走进宅院深处,因重病未愈,他强撑着身子,步履略显蹒跚。
额间骤然钝痛,冷硬之物迎面撞来,是那尊琉璃日晷。尽管熟悉这庭院布局,但眼前视线模糊,行走不便。
怎么偏偏是阴雨天醒来了呢?
每每光线暗淡,他就成了真瞎子。
“不是病了吗?怎么还舟车过来。”
郑明珠注意到外头的动静,没料到萧姜会突然来丘云山,前日宫里还来人禀报,说没个月余不能痊愈。
她知道萧姜看不见,只静看他跌跌撞撞,弄倒香炉和砚台,墨痕斑驳了白衣,满身狼狈,最终站在她面前。
“郑明珠….”
眼前之景如蒙上数层厚纱,将人封溺其中。
看不清,他看不清。
萧姜凭直觉抓过一旁的烛台,尖刺割破了手指,淋漓鲜血顺着手腕淌。他浑然不觉,只是一遍遍点火折子,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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