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捋清脑中思绪，走在前方的林观月就停下了脚步：“千山峰到了。”
走过长长的青石阶，又穿过一片苍竹林，江云川看见了一座小小的宫殿。没有雕梁画栋，没有金砖玉阶，比起掌门的青云殿说声简陋也不为过。
白墙白瓦，偶有一些竹叶吹落屋顶，简单纯粹，像极了林观月的剑心。
他好像从前来过。
是什么时候……
江云川想不起来了，脑海中只是隐隐约约浮现出一座模糊的纯白宫殿，似乎他已经在那里住过很久了。
林观月看着江云川站在原地，望着宫殿出神，提醒他道：“我这处就是这般，若你觉得艰苦，也不必勉强。”
“弟子并非觉得艰苦。”江云川垂下眼。
“那你刚才在想什么？你的眼神有些哀伤。”林观月转身，引着江云川往殿内走去。
江云川一愣，他应当欣喜才对。
自跨上千山峰的第一阶青石后，他每走一步，心中便骤然起落一次。如此往复，直到现在。
他一直以为那是欣喜。
原来是哀伤吗。
竟然是哀伤。
怎会，是哀伤。
“弟子……好像长住过这里。”江云川收回思绪，跟着林观月走进千山殿，犹豫着解释，“弟子曾做过一个梦，梦里也有这样一座白色的宫殿。”
“不可能。”林观月断言，“别说这千山殿，便是整座千山峰，也从未有旁人待了超过一日。”
“许是记错了，只是一个梦，弟子失言。”
虽然江云川这样答着，但自从他走入殿内，便觉得这些家具器物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
好似他生来就知道焚香的烟炉并非如常规般摆在房间正中，而是依照林观月的习惯靠近床榻摆放；东南角的老槐树后有一棵新生长的小树苗；殿内不论何处，纱帘皆为水白色；主殿梳妆台上的铜镜框上有一道已经出现很久了的裂纹……
唯一与梦中不同的，只有槐树下倒插着的那把剑。
江云川正这般想着，就听见林观月指着东偏殿道：“今后你便住这里。”
她又想了想说：“若我不在，有事可直接传音与我。我这里没什么复杂的宗门规矩，只一条你需记住——”
“心无杂念。”
“是，师尊，弟子记住了。”
他一直心无杂念的。自从血泊中醒来，他只有她这唯一一个念头。
想找到她，想靠近她，想……
林观月说完便回到主殿，像往常一样钻研起摘星剑法。
她如今丹心已碎，无法修炼，运剑时，剑法的威力也只能发挥不到一成，但这些都并不妨碍她习剑法，修剑心，寻剑道。
林观月拿起架子上放着的木剑。
剑修不可一日无剑。
那日，她为去妄剑立冢后，便打开乾坤袋，准备挑选一把趁手的剑暂时用着。
十三把剑被她一一排开。
"有些笨重。"林观月松开那把陨铁锻造的剑，剑身砸在青砖上，冰魄陨铁令方圆三丈结满霜花。若真选这把，摘星剑法的威力至少能被削弱整整一层。
不似去妄剑。
第二柄是五年前她在琅琊秘境所得。剑脊上暗金纹路如龙鳞虬结，出鞘时还能听见龙吟震响，可剑锋过处却过于暴戾。摘星剑法的剑气还是平和些为好，免得一不留神，削平了那片苍竹林。
不似去妄剑。
第三柄、第四柄......前十二把剑被她拿起又放下。
这最后一把是她参加问鼎会时赢来的。剑柄镶嵌的北溟玄珠能窥破幻境，可偏生剑刃太薄，承不住她的摘星剑法。
还是不似去妄剑。
结果挑来挑去，不是这儿不够好，便是那儿不习惯，最后竟无一把合她心意。
罢了。
收起乾坤袋，林观月随手砍下了院中槐树的一截枝，准备依照去妄剑的样子雕一柄一模一样的木剑。
哪怕只是形同，她也觉满意许多。
正当她锉下最后一块槐木时，这木剑突然震了一下，与那柄断剑一同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鸣响。
林观月福至心灵，将手放在木剑上，感应了起来。
是剑灵！
去妄剑的剑灵！
都说剑断灵散，她却——
失而复得。
“哈哈哈哈……”她大笑着，尽数倾诉胸中积郁，透着几分难得的畅快，在空旷的千山殿中回荡不绝。
天不绝她。
天不绝她林观月！
可现下，不知是因为自己历劫时的一意孤行，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往常略显聒噪的剑灵已经许久不曾和她说过话了。
“去妄，我知道你附在这把木剑上，你已经十日未曾和我说过一句话了。你还在生气吗？”
林观月擦着剑身，继续说：“你知我对剑修极致的执着……我当时，不甘心，如今亦是。”
“祂说我未悟，我思来想去，自己或许唯有在传道一事上有所忽略。今日我收了一个弟子，资质不错，你要见见他吗？”
剑灵仍然不回答。
林观月也不再勉强，放下木剑，继续安静地修进摘星剑法。
整个房间内落针可闻。
远处山峦起伏，隐没在朦胧的夜色之中，偶有冷风穿林而过，带起簌簌叶响。月光洒落，院子里一片影影绰绰。
江云川来到东偏殿。
他推开门，冷风挟着几片枯叶灌入，带起一些尘。它们在月光下乱舞，一如他纷乱的思绪。
还不跟上。
林观月那时说的话又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跟着她，远远望见了弟子院。正当他思索着一会儿该说些什么好——
再见，师尊。好像有些生硬。
师尊留步，弟子自己进去便好。可万一师尊本来就没想送他入内。
谢师尊收我为徒。也不对……
江云川看着那座建筑越来越近，他们走到了弟子院，然后——
走过了弟子院。
按宗门规矩，青云仙宗的弟子在拜师后，仍需统一住在弟子院。即便是亲传弟子，也只是有资格在弟子院中挑选一处独立的院落，并不会搬到师尊们的宫殿内居住。
今日，林观月带他来千山峰，让他住进千山殿，他还以为，自己在她眼中会是不同的那个。
但如今一观，东偏殿的家具和地板上都铺着厚厚的一层灰，器具摆设零落不全，潮气甚重，屋顶的角落甚至结着一张细密的蛛网。
其实打扫的事，只要一句净尘诀。
仿佛林观月今日当众点名收他做弟子，再带他来此处居住，都只是她的一时兴起，只是因为她从来就将这宗门规矩视作无物。
与他极高的资质无关，与对他灵根属性的怀疑无关，与他这个人本身，更是无关。
无故一阵心喜，又一阵心慌。
江云川铺好床，在自欺欺人的借口中搜寻着心安。
或许师尊只是忙于修剑，一时忘记了，没有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再正常不过……
可他躺在床上，目光盯着漆黑的房梁，却怎么也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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