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璟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
她不辨美丑。
知好色则慕少艾,乃人之常情。
但虞璟不懂,人不过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到底有什么可分高下?何况红粉佳人也终成白骨,一切不过虚幻皮囊。
不过,她长得好这件事,虞璟还是知道的。
幼时,晏子楚曾拉着她一起照镜。他指着镜中两人的脸,得意洋洋:“像为兄这样的,就是美;像你这样的,就是丑。”
话还没说完,就被晏重山拎着拖把从山顶撵到山脚。
最后,他鼻青脸肿地回来,噘着嘴告诉虞璟:“像咱们家三个人这样的,就是世间最美。”
有时虞璟也会庆幸,有了这张脸,办起事来方便许多。
她也不是偶然挑中徐高厉来询问萧秘之事。
不过虽然知晓如何以容色惑人,虞璟却依旧不知该如何分辨美丑。
因此看人之时总是如隔云端,模糊黯淡,只能窥见朦胧的轮廓。
但执夷君是不同的。
虞璟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旁人的眉目,连带着他身上那些沉郁的色彩都无比醒目。
暗沉到极致的黛紫长袍,通身无纹无饰,唯独下摆以暗银丝线绣出繁复花纹。外罩黑纱云雾,垂至地面,被微风吹拂。
墨发如瀑披散,眉目修长锋锐,冷肃端严,纵使阖着眼也带兵戈杀伐之气,无端令人胆寒。
分明端坐石台,却犹如高居云端,只会偶尔向人间投下居高临下的一瞥。
虞璟呼吸几乎停滞,额头霎时起了一层薄汗。
无端的畏惧瞬息浮上心头。
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然而这畏惧很快便如潮水般褪去,与它出现之时同样莫名。
虞璟心中纳罕,小心翼翼打量他一番,忽然轻“咦”一声。
“执夷君,他……是睡着了吗?”虞璟偏头询问道脉主。
论理修道者至上善境便可辟谷,至得一境便无需睡眠,执夷君早已超凡入圣,怎会还需要休息。何况她在前山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以执夷君之明察秋毫,即便入眠也该被吵醒了。
道脉主微微蹙眉,额头渗出细细汗珠。
在这霜寒之中,他竟会觉得热?
虞璟心中愈发疑惑。
道脉主重重呼出一口气,就在虞璟出声的那一刹那,加诸在他身上那宛如山岳般的威压陡然消散了。
“执夷君是受了——”
“百年闭关,神游太虚。”影鬼的声音先于道脉主响起,浅淡的身影落在两人面前。
道脉主目不斜视:“正是正是。”
“影鬼前辈!”虞璟喜出望外,“您果然在这,原来您与执夷君是好友呀!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什么样的邪异能随意出入执夷君居所?什么样的邪异能被道脉主这般尊敬?答案呼之欲出。
影鬼前辈与执夷君本就相识,且关系亲近异常,执夷君没有亲人,那定是好友无误!
道脉主剧烈咳嗽起来。
“执夷君要什么时候才能出关?”虞璟犹疑看执夷君一眼,他的肩头落满白雪,长睫也被染成雪色,似乎确实很久不曾醒来。
“短则一两百年,长则三五百年。”
虞璟一怔,总觉得在哪听过类似的话,但一琢磨过味来,有点急了:“那我怎么办?”
“叫错了。”影鬼语气平和。
虞璟从善如流改口:“师尊若不出关,弟子该如何是好?”
“好。”影鬼点头,“从此之后,你就是他弟子。”顿了顿,又接一句,“无人胆敢质疑。”
道脉主急忙接口:“是啊是啊。”
这就成了?没有拜师茶与拜师礼,道脉主竟然也认?虞璟傻眼。
但她要的也不是一个空担名头的师尊啊。
虞璟抿紧嘴唇,心中焦急。
她哪有时间在此蹉跎。
“虞璟,”影鬼再度开口,“不必担心。”
这还是虞璟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
很简单的六个字,却带着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虞璟一下子不慌了。
影鬼前辈已经证明过了,
他和前世那些人是不一样的。他的一诺重逾千金。
虞璟不自觉朝影鬼露出微笑。
天边浮现出淡淡的鱼肚白,这漫长的一夜终于就要结束。
“咕——”的一声,在淡薄的晨曦中,虞璟的肚子很响亮地叫了起来。
虞璟忙活了整整一个昼夜,粒米未进,只是先前事情一波接一波,压根没想起来要饿,现在放松下来,只觉空荡荡的腹部有些抽痛。
她离上善境还差那么一点点,尚不能辟谷。
“我饿了,师尊这有吃的吗?”虞璟举手提问,神色坦然,半点不羞。
道脉主心道师妹说的在理,这样一个直白的孩子,灵慧超脱却无心机,是挺可爱的。
“三刻后是内门用膳时刻。前辈若不介意,稍后在下带您去馨堂吧?”道脉主提议。
馨堂是内门弟子用膳之地。
据晏子楚说大师傅“手艺不错”。晏子楚挑剔惯了,连她的手艺都看不上,他若说不错,那定是极好。
虞璟忙不迭点头,凑近道脉主,乖觉道谢,冲他依依而笑。
影鬼一口回绝:“不必。”
寒潭边搁着一只长柄木勺,影鬼舀了一勺,平举到虞璟眼前:“喝吧。”
虞璟犹豫一下,望一眼远处盘膝而坐的执夷君,似乎有些畏惧,却还是憋不住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问:“为什么要我喝师尊的洗澡水啊……?”
影鬼前辈做事必定有他的理由,只是这个……她有点接受不了。
她声音虽轻,落在旁人耳中却宛如霹雳惊雷。
只听道脉主惊叫一声,扑过来握住她的肩头,骇得脸色煞白:“执、前辈见谅!虞前辈年纪尚幼,口无遮拦,请前辈千万勿要怪罪……”
被刑脉主捏过的肩膀仍然很疼,虞璟忍不住皱眉。
“夏泱,松手。”影鬼的声音很稳也很冷。道脉主十指一抖,连忙放开虞璟。
虞璟压根没看见两人的眉眼官司,自顾自说:“不是吗?我看这山上只有这处有活水啊,虽然师尊无需吃喝睡眠,可总得沐浴吧。”
影鬼一言不发,还是道脉主看不下去,轻咳一声解释道:“虞前辈,返归真境高手不沾泥尘,不染污秽。执夷君确实无需沐浴。”
他的目光落在寒潭之上。
上古之时,人间掀起魔祸兵燹,哀鸿遍野,创世之神见众生哀苦,泪坠成冰。历经千年,逐渐冻融,积成这片寒潭之水,饮之可避风雪,修为亦可一日千里。
然而寒潭水冷,凄神寒骨,灵气更是凶猛霸道,以虞前辈修为恐怕难以承受。
执夷君定然不会留意这样的小事。
道脉主正欲开口提醒,却听影鬼道:“不可贪多,浅尝辄止即可。”
道脉主一怔,还没缓过神来,就被虞璟塞了一物在手:“道脉主,请替我拿一会。”
寒冰一般的长形器具,有些像剑柄。
等等?!剑柄!
湛然长寂??!
道脉主闷哼一声,被坠得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不得已运起浑身真元,堪堪抓稳手中长剑。没办法,他总不能让执夷君的剑落地生尘。
湛然长寂发出愠怒的铮鸣。
虞璟惊奇地看着他:“道脉主……您连这都拿不动吗?”
她每日挥剑三千次,单手提湛然长寂也觉略重。但以道脉主修为,应当举重若轻才是。
沐浴在虞璟质疑的目光中,道脉主只能苦笑。
湛然长寂长四尺三寸,取天外陨铁为剑材,引地心火淬炼。更关键的是,它是执夷君弃剑前所用,与执夷君神魂相牵,执夷君是人中巅峰,湛然长寂便是剑中至极。
刀剑有灵,湛然长寂桀骜不驯,容不得执夷君以外的人触碰。
落到他手上,便不肯驯服,陡然加重。
因此,看见虞璟那般随意提着湛然长寂时,他们三人才会那样震惊。
这意味着,湛然长寂主动放下身段,刻意削减了重量。
否则虞璟是怎么样拿不动它的。
“虞璟。”影鬼出声唤她。
虞璟陡然回神,接过浮于空中的那支木勺,却没有立刻饮下:“前辈……这水是师尊私有,我这样喝了……会不会不太好?”
“他的就是你的,无需在意,喝吧。”
“可、可是……前辈你呢?”虞璟纤细素白的手指紧了紧勺柄,微微蹙眉,“师尊他……会不会对你生气啊?”
虽然影鬼前辈是师尊好友,但私人物品不问自取总是不好。影鬼前辈若是因她被师尊责怪,她也受之有愧。
“这不是你该在意的事。”影鬼顿了顿,“我与他……不分彼此。”
虞璟这才放下心来,老实听从影鬼的吩咐,埋头下去,微微沾湿了嘴唇。
瞬间,那滴微不足道的寒潭之水,化作真元汇流入气海之中,填满了最后一丝缝隙,虞璟成功迈入上善境。
道脉主感受到虞璟浑身气息的变化,也有点吃惊。他看了择珠会全程,知道虞璟昨日才虚怀前期,寒潭水虽好,只这么一滴,落在旁人身上也不可能进展如此飞速。
那么只能认为虞璟体质特异,此类外物对她极为有效了。
但更令人吃惊的是执夷君,他不仅精准估算了多少寒潭水能帮助虞璟进境,又不至于损伤根基,莫非……是真对这孩子上了心?
“你才进境,修为仍需稳定,去前山修炼吧。……若嫌湛然常寂太重,收起也无妨。”
虞璟领命,收回湛然常寂,转身离去。
等到虞璟的背影消失在禁制之外,道脉主扑通一声跪倒,惶惑不安:“请执夷君网开一面!”
执夷君不是喜怒无常之人,但也绝不是温和宽容之人。他是严苛无情的执法者,法理之前绝不容情。
即使是对待他们也是一样。
择珠会之事是他们疏忽,但执夷君既已降下法旨,令他们各自领罚,也就不会再追究。他如今怒火炽烈,只因另外一事。
——虞璟。
“凌师弟今日之过,全因太过担忧执夷君,才会将虞前辈……并非是有意为之。”
道脉主自己也觉得这句话苍白无力,执夷君判刑从不追究缘由,在他眼中只有对错二字。
以情论理,执夷君绝不会接受。
更何况,今日受苦的是他那般珍惜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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