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箭离姜孟濯等人不过一庭院之隔,被缚众人仍尚自嚎啕,更有甚者两股战战、便溺当场。只听极短促一声,羽箭噗地没入大汉苗义胸中。原来苗义虽一介农夫,但尤其重情重义,平日对姜孟濯也十分恭慕。今日姜孟濯深陷泥淖,苗义自忖实为自己的过错,从楚鸾命人将众人缚了起,苗义便在心中打定主意,拼死也要护姜孟濯周全。姜孟濯终日伏案读书,身材瘦弱,苗义则常年耕作田地,较他健壮不少。苗义见楚鸾逼迫姜皎放箭弑父,旋即大喝一声,使了浑身力气,将身侧的姜孟濯推挤到一旁,长箭便正中他胸口。苗义不及言语,口中流出鲜血,含笑死了。
楚鸾深居宫中,处处受皇家威仪桎梏,哪见过如此好戏。他毕竟年少,加之喜怒素形于色,当即大笑几声,拍了拍手掌,快活得几乎跺脚。
王俭自觉今日为了楚鸾取乐,已耽了不少时辰,唯恐再出差池,便走上前去,躬了躬身道:“殿下,时候不早了,这干贱民也收拾得了,现下便摆驾回去歇下罢。”
楚鸾也不瞧他,转身回到堂上坐下,以手支颐,对姜皎笑道:“嗯,你以为你爹爹逃过一劫了,是不是?”
姜皎浑身战栗不停,眼前这人她不过见过一次,无怨无尤,心肠竟如此毒辣她将楚鸾眉眼须发皆细细瞧了,暗自在心中反复起誓。
楚鸾见她神情颇为有趣,又对左右道:“将她押上来,就在我身边。”
王俭忙道:“殿下千金贵体,一介贱民怎配近身!”
楚鸾又点了点县令,自顾自道:“那个……你,把大燕律拿来。”
刘县令喜不自胜,忙不迭叫师爷搬来大燕律,在案上轻轻放了。
楚鸾揽过姜皎,将大燕律翻开,一页页浏览了,拿笔指着书面,对姜皎道:“你几岁?识多少字?这二字识得么?”
那是黔面二字,凡谋反叛逆者,皆以麻线黑炭绘脸,以针刺刻其面。
姜皎曾见过流至乌疆的犯人行经碧城,浑身鞭刑、笞邢伤痕,面首混以血迹、墨迹,形容非人。
姜皎心中一跳,见楚鸾两指哒哒轻叩案面,得意非常,心中一时闪过突遭横祸的父亲、家中的母亲弟弟,只一个念头:“我要是能杀了这个人就好了!”主意一定,姜皎伸出右手,举过案面的砚台,往楚鸾额头狠狠砸去。
姜皎年幼,身子灵巧,出手只在顷刻之间,众人皆未防范。
只听楚鸾痛呼一声,将姜皎重重掼开,捂着额角,鲜血黑墨已混做一团从脸上流下来。
王俭等人一窝蜂地拥上来,哎哟声不断。楚鸾气极,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怒道:“把这人给我摁住!脸上给我刺满了字!”说罢仍不解气,又一脚踢中姜皎腹部。
姜皎顿时痛得弯腰,又被几名锦衣卫死死压在地上,瞧见楚鸾狼狈气恼的模样,心中终于畅意几分,恨道:“狗贼!你便是刺上一百个字!一千个字!我也不怕!我只怕今日不死于你手,否则我化作厉鬼,日夜纠缠你,将你拖入地狱,油煎火烹!”姜皎越说越痛快,巴不得就地死了,好将这堂中恶人统统杀光。
楚鸾见姜皎小小年纪,神情已有癫狂之色,漠然瞧了瞧,便不再睬她,转头对薛停云道:“将她嘴堵上。”
闹了一宿,楚鸾兴致也退了大半,加之额上有伤,不愿再费心思整治这帮人,只淡淡对刘县令道:“燕律载谋反大逆何罪?”
刘县令忙捧过燕律,唰唰翻开,朗声道:“《燕律》谋反大逆、谋叛、造妖书妖言,共谋者皆斩,祖父、父、子孙、兄弟及同居之人,不分异姓,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异,年十六以上皆绞,其母女、妻妾、姊妹、若子之妻妾,给功臣之家为奴……”
楚鸾沉吟道:“嗯……不错,罚惩依法,就按燕律,将今日聚众闹事者统统杖毙,三族以内,年幼者流放充军,年长十六者绞杀。”语毕,他这才看向王俭,道:“王御史,可有补充?”
王俭恭谨道:“殿下赏罚分明,再好没有。”
楚鸾点点头,终于起身准备回去歇下,又猛地回头,对刘县令道:“噢,只一件事,她今日冲撞于我,罪加一等,是不是?”
刘县令道:“冲撞皇家,万死不足惜。”
楚鸾道:“嗯,给她和她家中兄弟姊妹一律重重黔面,永世流放乌疆。”
刘县令道:“是,是。”
楚鸾又道:“别让她父亲松快死了。”说着便伸伸懒腰,往堂后踱步而去,不一会儿便听见仪仗启程,渐渐远了。
此时苗义尸身也已凉了,仍和众人绑在一起,堂上衙役这才下来将粗绳解开,将众人拿住,往天牢里走。
刘县令又命差吏往各人家中捉拿三族血亲,左右安排一番,天光已然大白。
姜孟濯被扣住肩背,木然跟着众人走出庭院,经过姜皎时,她仍被压在地上,口塞布团,强扭过头含糊喊了一声爹爹,终于忍不住委屈,哇哇放声大哭。
姜皎面中尽是尘土,一双大大的眼睛裹不住泪水,狼狈不堪。姜孟濯见了心中大恸,奋力挣开衙役,想上前拥住女儿,奈何几挣不脱,反被衙役抓住,就地暴打了一番。
众衙役被姜孟濯连带着折腾了半宿,心中不爽,此时便趁机全将气撒在他身上,拳脚不住落下。
姜皎眼见姜孟濯被击倒在地,便手足乱抓,想挣脱钳制,混乱之中,将身旁衙役脸上抓了道小口子。那衙役竖起眉毛,又一耳刮子将姜皎打倒,就此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姜皎再醒来时已在狱中,甫一睁开眼,面颊即感热辣疼痛,想是已高高肿起。姜皎缓缓坐定,便见角落坐着母亲姜林氏,面上已有青紫,但仍神情淡然,手中正在缝制一双湖蓝色小鞋。
姜皎刚要开口唤母亲,一旁的弟弟姜翳扑将上来,紧紧抱住姜皎,靠住她肩头无声啜泣。
姜翳较姜皎尤年幼两岁,性情十分温良胆小,遭此变故,更比姜皎无措数倍。
姜皎揽住姜翳,见他额角摔破了,身上衣裤也混着泥污,将他脸上泪水细细擦去,只道:“小翳别怕。”
又转头对姜林氏道:“阿娘,爹爹全是被奸贼坑害了!”
姜林氏这才放下手中针线,微笑道:“我与你父亲相伴数十载,怎能不知他心性如何刚正纯善?”
姜皎扑扑几步跪到姜林氏面前,痛道:“难道就要爹爹这么受坏人冤枉?!”
姜林氏将她额前碎发轻轻撩到耳后,道:“这天下间,衙门几何,个个衙门的头门里、甬道上,都立着一块戒石,戒石上都刻着十六个字,你道是什么?”
姜皎摇摇头。
姜林氏道:“戒石上所刻即戒石铭,刻的是‘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语罢,便以温柔目光无声注视着姜皎。
姜皎听了,两行眼泪登时从眼眶滚出。她心知父亲母亲心意相通,此刻母亲将公道寄于老天,纵是问父亲,也只这十六字,再没别的了。
但姜皎不信公道二字,不信老天有眼,她的小小心灵之中,对天地充满了蚀骨的恨意,恨得一口气在胸膛翻覆,不得安宁。
正在此时,便见两个狱吏拖着一个长条条、瘦巾巾的人从过道走过。姜皎忙使劲低头去瞧,那蓬头垢面之中满脸血污的,不是姜孟濯又是谁?!
姜皎大呼:“爹爹!”
姜翳听了,也攀着门栏痛呼。
只听扑通一声,狱吏便将姜孟濯掼进姜皎他们相邻的牢房。
牢房潮湿污浊,粪便血水遍地,狱吏办完差便快步而出。
姜皎不停疾呼姜孟濯,但姜孟濯方受酷刑,已然不省人事。姜翳哭道:“阿姐,阿姐,爹爹会不会死?”
姜皎忙道:“不会的,不会的。”
如此过了几个时辰,隔壁始终静悄悄的,姜林氏只埋头缝鞋,姜皎姜翳心中始终惴惴,互相依偎着便安心几分,渐渐睡着了。
到了丑时,姜皎半梦半醒之间听见隔壁偶有细喘,登时醒了,再侧着头认真听了听,正是姜孟濯忍痛不能之际发出的声响。姜皎之前一直不解贼人为何会将母亲、弟弟和她与姜孟濯安置在相邻牢房,如此岂不成全一家相聚?此时心中霎时明了,楚鸾正是要将她与父亲置于一墙之隔,让她们亲耳听着姜孟濯是如何受万般折磨、刑狱践踏。
就在此时,两名狱吏又快步进了牢房,打开姜孟濯的牢门,将他提了出来。姜皎当即便知这便是“不让他松快死了”,是又要对姜孟濯施以酷刑,忙伸出手在虚空中抓扯,对狱吏哭喊道:“求求你们,放过我爹爹,你们打我吧!你们打我吧!”
那狱吏行走之中,低头瞧了姜皎一眼,便拖着姜孟濯出去了。
又过了几个时辰,依稀听见牢房外渐渐有人声热闹起来,估摸着已是又一个白天。
狱吏拖着姜孟濯再度回到牢房,行过之处便是两道血路子。狱吏将姜孟濯扔下后又要出去,姜皎连忙抓住其中一个狱吏裤脚,哭道:“官老爷,求求你让我看看我爹爹吧!”
狱吏木然将她双手扒开了,姜皎急忙将颈上一尊母亲为她求的玉观音扯下,捧给狱吏道:“麻烦官老爷!”姜翳见了,也上前将自己的护身玉佛扯给狱吏,祈求地瞧着他网开一面。
这四四方方一小片天地之中,狱官、禁卒获利于囚徒甚多,常人一旦入狱,无论清白罪愆,必械手足、置老监,至于苦熬之境,后以钱财取保开导,往往致人倾家荡产,更何况姜孟濯受了上头特意“打点”。
那狱吏将姜皎的观音接过,在手中把玩几下,揣进衣兜,便出了牢房。虽没什么回复,但既然收了好处,总多出两分希望。姜皎见狱吏走了,连忙靠近墙壁,朝那头轻呼:“爹爹,爹爹。”
过了片刻,便听见姜孟濯咳嗽几声,窸窸窣窣地,似乎是坐了起来。又过了片刻,便能听见姜孟濯正含糊不清地呓语。姜皎心急如焚,却是什么办法也没有,她头一回如此深切地感到自己在天地之间,无倚无靠,能握紧的唯有自己的掌心。姜皎靠着门栏,切切盼望狱吏来放自己见上姜孟濯一面,因她心中隐隐有一个念头:“这或许是此生与父亲最后一次相见。”
如此又过了不知多久,狱吏果然踏着步子进来了,只这一次仅有那受了她玉观音的狱吏一人,姜皎心中一动,登时坐直了,双眼放着微光似的盯着那人。
只见身后一身飞鱼服也跟着走了进来,姜皎认得,此人便是楚鸾逼迫姜皎射箭时,帮她校弓的走狗。
狱吏从腰间取下钥匙,给姜皎开了门,姜皎、姜翳忙跟着站起身来,随狱吏行至邻间牢房。狱吏又将姜孟濯牢房的门打开,只见姜孟濯坐在牢中,嘴里念念有词,精神倒也不差。姐弟二人倏地往前一扑,一人抱住姜孟濯一个肩头,不住地哭泣。
姜孟濯仿佛目不视物一般,仍自说自话,薛停云随他视线望去,只见墙壁上密密麻麻一行血书,全是姜孟濯写就,字迹潦草,难以辨认,想是他神志不清时所作。
薛停云皱眉细看,依稀可见“二十年后,还望北塞……勿悲勿悲!寒食盂兰,清酒寒灯,不至若敖之鬼……痛哉痛哉!人生孰无死……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
姜皎、姜翳不停唤姜孟濯,却始终不得答复。过了许久,狱吏低眉瞧了瞧薛停云,轻声对他道:“大人,时辰到了。”
此语一出,姜孟濯浑身猛地发抖,挺直的腰背登时委顿,视线在姜皎、姜翳脸上转了转,怅然道:“时辰到了……时辰到了……”又伸出双手,轻轻抚摸姐弟二人面庞。此时将值未时,日光正浓,牢狱之中寒气也有所驱散,姜孟濯缓缓吸了口气,放声歌道:“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蓦地口中吐出一大口黑血,诗歌尚未念完,嘴仍一张一合,却只见鲜血不断涌出,流至姜皎、姜翳外衣上。
姜皎尖声道:“爹爹!爹爹!”
姜翳此时已面色苍白,口不能语。
姜孟濯放在二人脸上的手唰地坠下,就此死了。
狱吏见姜孟濯已死,跨步上前便要将两姐弟提回牢房。姜皎手足并用,不断挣扎,只想攀在姜孟濯身侧,面色胀得紫红。狱吏见一时难以招架,转身便要抽出软鞭。
薛停云从狱吏手中接过姜皎,从背后将她环住,扣住姜皎双手,好教她难以挣动。姜皎在狂乱之中仍识得薛停云衣服上生气漂亮的花样,满腔恨意乱窜之际,正正找到出口。她抓住薛停云手腕,张口便是狠狠一咬,泪珠不住滚下,混着薛停云的鲜血落住她口中。姜皎犹如一头初识人间渫恶的小兽,将所有因果缘孽投入薛停云手中,一口细白小牙仿佛真能撕咬个干干净净。
薛停云面无表情,也不挣脱,心中只暗暗道:“她这几日担惊受怕,面如白纸,眼上红痣更加昭现。”
狱吏哪里见过如此放肆侮辱朝廷重臣的囚犯,抽出软鞭便朝姜皎打去。啪地一声,正好打中姜皎肩背。
薛停云顺手绞过软鞭,怒目瞪视狱吏。狱吏多机灵的头脑,即刻便知二人关系斐然,立时跪地求饶。
姜皎终于吃痛住口,只见鲜血染了她半张脸,加之目眦欲裂,神情十分可怖。
姜翳见狱吏伙同薛停云欺负姜皎,也冲上前去,不住扑打薛停云。
薛停云忍痛将姜翳捉住,撕下飞鱼服一边衣角,裹住姜皎脖颈上遭软鞭所击之处,对姜皎沉声道:“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你要活下去。”便不再言语。
姜皎恨恨地望了薛停云一眼,牙齿格格作响,往薛停云脸上吐了口唾沫,咬牙道:“呸!狗贼!你们全都不得好死!我当然会好好活着!我还会活一百年!一万年!我会亲手将你们碎尸万段,杀得稀巴烂!”
薛停云不再看她,和狱吏一同将姐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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