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春见入室服侍她起身时,小心观察神色,屏声静气,生怕惹得她不开心。
府中人人皆知,使君昨夜歇在了那舞姬房中。
虽说拢共呆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回了前院书房,并未留宿。且他停留南厢房时,远远遣开一众仆婢,无人听到里头如何响动。可到底也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面对着个风情万种的御赐美人,他能做些什么呢?
今早,娘子还未起身,那头就热火朝天,张罗着涮洗晾挂被衾。
烟光紫的锦衾飘荡风中,仿佛一面宣告胜利的旗帜,“不意路过”的春光脸色顿时也紫了。
人家恨不得把战利品晒到脸上来,自家娘子却一脸无所谓,抚着脖子嗔道:“昨日戴了一整天花冠,脖子都要断了,这会居然还落枕,疼死我了!”
她指挥春见:“今日横竖不需出门,用不着梳高髻,随意挽着便是。”
春见依言为她挽了个松松的发髻。担忧道:“落枕可疼了,没个三五日轻易不得好转。得去请医官来瞧瞧,热敷针灸,都得试试才行。”
说着要去唤不行。
宋俭照旧天未亮就出了门,带走了不好,留下不行。
入府多日,春见已默认不行是他留给娘子差遣之用。毕竟稳重的宋不行,可比那缺根筋的不好靠谱多了。
却被娘子叫住。
瞧见她徒然冷凝的神色,春见恍然醒悟,自己有些习惯成自然了。
如今府内可不仅只有她的娘子。
何况,使君也从未明确说过,不行是留给她们的。
春见很有些气闷。
便听见娘子淡淡开口:“不是什么大问题,何须劳师动众。一会儿用完朝食,你替我按按便是。”
结果刚进偏厅,那夭娘便扭着软腰入来,说是要向主母请安。
头一日侍奉主君后,次日必须请安。这是当朝不成文的规矩。
夭娘脱下绿舞衣,换上团花红裙。娥眉淡扫,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袅袅娜娜给她行礼。
崔妙璩脖子又痛,肚子又饿,很想免了这些个繁文礼节赶紧开吃。奈何顺娘端着个脸侍立一旁,两个眼珠摄像机似的直勾勾盯着她们,少不得再忍耐一番。
热气腾腾的胡麻粥与杂菜煎饼眼看着就凉了,那夭娘还左一个惶恐,又一个请罪。甚至作势要跪着侍奉她用朝食,吓得她胃口全无,连连拒绝。
用力之下,脖子更痛了。
被好容易将人哄走,眼前那脚已迈出门槛,崔妙璩心下一宽,方要拈起汤匙开吃,便听见一直冷脸以对的顺娘凉凉开口。
“夫人不赐药么?”
她问,“夭娘昨夜侍奉主君,按规矩,当下就该赐药。可主君昨夜未提及此事,夫人您——”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点难以察觉的轻蔑,许是见不惯她日日早睡晚起,不成体统,“您夜里歇得早,也不曾过问此事,竟拖延至今。”
那双眼睛盯紧崔妙璩:“夫人成婚时日尚短,子嗣之事,想必一时半刻不会有。如今夭娘也已服侍了主君,若不赐药,抢在您的前头,这说出去可不好听。”
……
崔妙璩自穿来两世,别人家不论,她老爹只得一个夫人。什么通房妾室,他连想都未曾想过。
专心守着青梅竹马九死一生的于孟姬与独生女儿过日子。
而前世进了宫后,她椒房独宠,被萧帙缠得恨不得使棒子将他赶去李仙凫或别的姬妾处。遂自认使别的心眼子尚可,于宫斗分宠之事上,却无半点天赋与成就。
男人不爱自己便不爱,横竖她也不爱他们,死皮赖脸将人争过来,就赢了么?
幼稚。
至于生育之事,更是从未烦扰过她。
前世李仙凫先她一步嫁入东宫,又有强大娘家与广孝帝撑腰,地位稳如泰山,并不靠子嗣与萧帙的宠爱过日子。
而萧帙呢,直到临死之前,唯一的遗憾,便是他最心爱的女子,不能为他诞下一男半女。
萧帙自己不能生。
夺嫡之争中,那些鬼蜮阴狠的手段,很早便夺走了他身为人父的机会。
——王皇后母女做了两手准备。
渔阳王再受宠,到底年纪小了,而萧帙早已长成。地位再不稳,也是先皇后遗留的嫡长子,且无大非,没有废黜的理由。
若广孝帝有心更换储君,那帮文人仕子只怕会以头抢地,血溅五步。前仆后继为着家国大义送死,非逼得他收回成命不可。
王皇后见势不成,请等一下笑一度欲效仿女帝陆仲儿,铁腕手段,杀出一条流血夺嫡之路。
到底不曾轻易动手。
据说劝动她之人,便是中书令,杜有容。
杜中书令早年服侍女帝,深知其自立为帝并非朝夕之功。陆仲儿是大齐开国六杰其一,陈国公陆逢的长孙女。陆逢拜为太傅,累官至参国军事兼太子少傅。而当太子登基为明帝后,陆仲儿即被立为太子妃。
明帝有子八人,年岁接近。彼时朝堂乡野俱有风闻,道明帝爱重陆家,视陆仲儿胜过亲女。太子是谁不论,她都会是太子妃。
明帝山陵崩后,景帝继位,陆仲儿顺理成章受封为后。又因多年皇父明显偏爱,景帝对自己这位皇后亦是敬爱有加。陆仲儿出身名门,巾帼不让须眉,渐由幕后走到朝堂前,与景帝并列二圣,共享天下。
景帝驾崩后,太子没有登基。
陆仲儿权倾朝野,她杀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废太子。江山易流为陆。
陆家门生遍及朝野,陆仲儿手中又有军权,苦心培养的长女亦是女中豪杰,战功赫赫。纵有反对之人,不过螳臂当车罢了。
然则,陆仲儿累世家三代之力,方能为帝。这一条流血皇权路,吞噬无数政敌尸骨,最终也葬下了,她一家三代女性。
逃不过身死国灭之命途。
——王皇后连她十之一二的气魄手腕都无,凭何效仿?
前世杜有容莫名下狱身死,王皇后绝望之下孤注一掷发动政变,最终失败,大获全胜的萧帙如此轻蔑笑道。
然而杜有容活着时,埋于他身体里的引线,早已点燃。
萧帙原是个斯文孱弱的,寿命几何且未可知。只消他没有子嗣,登基当下再“突发恶疾”,江山易主,不过倾覆之间。
杜有容当初如何令陆仲儿殡天的,他就能故技重施,再送走萧帙。
因此,萧帙绝不能生育。
王皇后母女在杜有容的协助下,也确实做到了。
前世萧帙无法生育之事,几成公开的秘密。遍寻名医亦无济于事。
萧玉华叛乱围宫前,他正为过继之事绞尽脑汁。
结果叫俟斤玉奴砍了。一劳永逸。
是以那传说中,令女子痛苦不堪、恨不能折损半条命的“避子汤”,她也只闻其名,未见其物。
如今叫顺娘赤/裸裸呈于台面,避无可避。任她素来如何玲珑心思,机智应对,此刻也呆若木鸡。
要“赐”夭娘,汤药吗?
听闻,那药方中除去红花紫草等活血化瘀的药材,还会下水银、明矾之类有着剧烈腐蚀性的物事。
长此服用,女子痛不欲生,身子半废,自是无法有孕。
崔妙璩怔怔看向面白如纸、一脸惶恐的夭娘。
确要如此吗?
太残忍了。
何况她与那宋俭原也做不了长久夫妻。她打定主意要和离的,只等他来日登基,能保下阿爹与春见的命为止——
她嫁于宋俭,是为着活命。却要因此去害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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