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邱昨天半夜就哭好了。第二天上午被提到审讯室,主审官暂未到场,她还能肿着眼泡和书记官聊五个子儿的,不出十分钟,除了打听到他是哪一年哪一月加入的旧矿山镇戍卫队,还盘清楚了他家里有几口人、孩子在哪儿上学。
书记官非常后悔。不过看这人孤零零的一个姑娘家,出于人道主义理念随口问了句“羁押所还住得惯吗”,不得了,她好像根本搞不懂什么叫边界感似的,一把逮住了不恰当的对象,用不合时宜的寒暄几乎要把他给淹没了。
“武术学校?小孩上武术学校最好了,正经实训课多的来,不像文法学校,尽是些枯燥的讲授,学生逮着机会就躲在桌子底下看小说。”结合极其贫瘠的社会经验,阿邱兴致勃勃地提出自己的看法,仿佛这是一个欢迎她参与讨论的话题。
只要对话顺利展开,她就能感到一丝骄傲自豪。书上说,出门在外想要和人打好关系,最快的方法就是从对方的生活入手,虽说阿邱蹲了八年大牢没怎么接触过人,缺乏必要的生活实践,但她在三年多的学业生涯中积累了不少实践的理论知识……这话看似矛盾,事实上,她单方面地觉得气氛还不错,有赖于理论知识的正确判断,底气也跟着越来越足了。
——却没想到书记官下一秒就被她实践走了,用本子夹着笔,招呼也不打地。除了逃跑,多半也是想提醒受审人注意自己的身份吧。
隐约领悟到这一点,阿邱挠挠头,暂时闭上了嘴。
正好肚子有点饿了。桌上贴心地摆着一袋名叫“罗宾豆”的小零食,撕开包装袋上知更鸟的红色胸膛,在屋内仅剩的审讯人员——长得比书记官还高,脸色也比书记官要难看——面前,她小声又小声地咀嚼起来。
嚼得脑仁发疼时,她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咦,这好像是她在瓦德密尔吃到的第一顿牢饭?
打住,说得好像还有第二顿似的。
等一袋罗宾豆见了底,脸色更难看的审讯人员清清嗓子,开始了正式问话。
不过,既然真正有分量的问话者不在场,她的作用也就相当于舞台剧的开场节目,在避免提及关键剧情的基础上,用热闹的定场诗把观众拉进整出戏的氛围中:
“你上过大学院?”
阿邱也训练有素地正襟危坐,吐字清晰地回答她:“是的是的,阿瓦隆神学院。”
“学什么专业的?”
“植物学。”
审讯员嗤笑:“搞园艺的。”
阿邱皱皱眉:“也不全是吧。”
定场诗念完,审讯员便低下了头,在沉默中翻看起了卷宗。
所以这出戏的氛围是“受审的不准太得意”?阿邱有些委屈地心想。一定不是这样的,仔细一看,审讯员正在用她的舌头狂舔嘴唇,还反复捋着耳畔的鬓发——捋上来,捋下去,最后还是决定整个儿遮住耳朵,以免被不中听的话袭击了去。这些小动作都能说明她很紧张,阿邱猜测,她一定是刚上任不久的新人,常常替那些怕麻烦的老油条收拾残局,被迫学会冷笑武装自己,就像现在这样。
想想那袋罗宾豆最有可能是哪个年龄段的人放在桌上的,再看看同龄人那副不自在的样子,阿邱的五内难免分泌出一些同情,甚至受她感染,一不留神,像撒网一样抛出了一大堆话题:
“长官、长官,你叫什么名字呀?来这儿多久啦?今天你冷不冷啊?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就干上这份工作啦?是本地人吗?有没有男朋友啊?休息时都喜欢做什么呀?……”
——实践的理论有云:“展示出一条共情的通道一定会让对方倍感亲切”,何况阿邱的通道总是像扫帚尾巴一样支流丰富呢!
不幸的是,面前的桌子挨了猛力一拍,扫帚尾巴也被齐根截断了:“肃静!我没有提问你不要发言!”
一闪身躲过阿邱撒来的网,新人审讯员挺直腰板,续上了刚才的话题。
“有什么好得意的?园艺学有哪门子的技术含量,是个认字的都能混毕业!我们家雇佣的园丁,签合同时掏了那么多本证书出来,不还是一边查书一边干活,最后把十几年的玫瑰园都给弄废了?”
啊啊?还以为她能从卷宗中搬出哪条威严的法律制止突然激动的受审人呢,结果就是为了私怨贬低对方的专业?这真是神殿戍卫队该有的素质吗?
1。
阿邱在心里默数了一个数,敛去真心实意的笑容,同时自我反省——要是按新人审讯员的标准,查不查书还是次要的,作为大学院预科的肄业生,她连证书都掏不出来一本,只会更快地把玫瑰园变成一片灰色罢了,确实不应该得意。
可她根本就没得意啊!就这么一小会,可怕的事已经连续发生两回了,足以说明……不是阿邱实践失败,而是这边的人说话做事完全不讲情面,跟书上写的、记忆中的完全不一样……好的、好的,她也应该转换态度了。
态度上的僭越抹除了,面对整个审讯室里身份最低的人,专业审讯员的傲慢渐渐压过了不自在:“我再问你,你的脸是天生就长这样的吗?”
这回,阿邱没再用言语回答她,龇牙一乐,两巴掌拍在自己脸上,用搓掉干透泥巴的力道狠搓了几下。
算起来,她已经两天没涂润肤霜了,脸上居然也没怎么起皮,东部城邦·瓦德密尔的气候是多么宜人啊。那为什么其常住人口所占比例全境最低呢?真实原因必定令人发笑……发愁、发愁。
这里简单解释一下阿邱的搓脸行为:除了证明没整过容,还能表示她这张脸上没有任何使用过赋格魔法的痕迹。既是恶魔一族发明的魔法,一言以蔽之,赋格魔法的本质就是“谎言”,最常见的施展情境便是改换形貌、用伪造出来的身份作奸犯科;其核心机制在于不声明、不解释,自然而然地释放出被篡改的信息并机械重复,洗脑式干扰他人的认知——当然,一旦对本体造成明显的扭曲和破坏,幻象便会在顷刻间不攻自破。
由于这是魔族“上岸”的必备技能,神殿戍卫队不得不拉响了警报,境内公民若想取得赋格魔法的使用权,必须提前半年以上在各地常务司登记,经委员会评估决定驳回或是申报到更高级部门,接下来就是等着层层审批——从审核流程的复杂程度来看,魔族肯定长得都和人类大相径庭,以一种更丑陋的方式,但愿如此。
其实戍卫队审批与否都不是要紧的,人类做事光明磊落,又发自内心地厌恶魔族,谁会放着那么多随取随用的魔法不去选择,偏要跑去研究赋格魔法?灵魂脏透了的才会这么干,这种人啊,就是读遍了圣诗,迟早也要背叛狄安娜女神变成异端的!活该他们被全境流放、永远不能再回到十字城邦。搓完脸,阿邱摸摸项圈,勉强找回了一丝安心。
说到这里,事实上,阿邱正在接触的这个团体便是由卫城神殿统辖、名为“神殿戍卫队”的全境最高武装力量,它在洱鸾大陆各处都设有支部,公众形象也因地而异,就比如说,瓦德密尔北部由广袤的阔叶落叶林覆盖,它们的冬枯夏荣标志着全境最分明的四季,那么驻扎在此地的一支部队也就被称为“森林戍卫队”。
作为狄安娜女神的直属武装力量,阿邱充分相信戍卫队的调查速度,她在邻镇和不冻港做了那么些诡异的小动作,当然会被怀疑涉嫌滥用赋格魔法伪造身份啦,可是不好意思啊,她只是合法地改了一个新名字,肉身还是由从小到大除了身高和性征什么都没变的、原汁原味的她本尊来驾驶的哦。
小半个月之前,刚来瓦德密尔那会儿,为了不引起注意,阿邱在插班老师面试上略施小计,跳过了这一环节;如今挥别了娜塔莎、只剩她自己一个人,新生活的大考这才敲响了钟声。
不过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几乎可以确定的是——等主审官来了才能提及的核心问题,多半是她对娜塔莎“做了什么”。
又捱了一小会,书记官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比他更压抑……不,比他更威风的矮胖中年男性,想必这位就是姗姗来迟的主审官了。
可是,听他们低声交谈的内容,先前的那个主审官是有事来不了?那敢情好,阿邱可以偷摸松一口气了。她这边主要是……阈值比较高,跟之前干的事比起来,对单独的个体施展禁忌魔法(疑似),也算不上值得召开紧急会议的重大案件了吧……
想来经验丰富的主审官一定比新人更懂得调节气氛吧!阿邱调高了期待水平,听得他刚坐下就开门见山地说:“你的朋友已经由我镇常务司出资安葬了。”
很好,气氛一下子被调节到了非常沉重的水平。
唯一的好消息是,这件事沉重到对方跳过了“大考”的必要环节,都不需要受审人想方设法“略施小计”了。
阿邱迟疑着道了谢。可惜的是、不讲良心地问一句,她精心准备的安葬地就这么被取缔了吗?
“辛苦你们了,可我觉得放在悬崖上也影响不到什么……”
“你是说不冻港那个悬崖?”
“呃,有什么问题吗?”现在……书上说现在……不是很流行天葬和海葬吗?阿邱没什么入土为安的观念,她觉得土葬反倒是最可怕的,有种用大地的暴力彻底剥夺自由身的感觉,还不如让盘桓的秃鹫吃进肚里,以碎块儿的形式最后享受一次飞翔,然后被消化掉,成为秃鹫下一次飞翔的动力。
听她这么说,主审官总算是皱起了眉头:“你觉得把一具遗骨堆放在那里没有问题?”
堆放。还得是主审官,换个动词,就连阿邱都能察觉到问题所在了。
她垂下头,由衷地道歉:“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新人审讯员补充了一句:“没有下次了。”
奇怪,她刚才有说“下次”吗?
主审官点点头,“哗啦”地翻过一页手中的册子:“地址是旧矿山镇集体公墓,炉心池向北走五公里,墓碑是统一的,祭拜时请注意不要使用明火。”
也好,至少那边热闹,挤挤也能住。
只是……刚才她还有点发怵,现在看来,“外面”的世界好像也有宽容的一面?非但不追究禁忌魔法的来源,还好好安葬了她的同伙,简直就像——就像是把她当一个正式的公民来对待了?!
不受对方暴雨后涨潮般的情绪所感染,主审官抬头看向她,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对这件事没有异议?好,接下来我们需要了解一下你的个人信息。”
哦,说正事了。阿邱扯扯衣摆,又正襟危坐回去:“明白了长官。我的名字叫邱珊,是珊瑚的珊,不是——”
没等她说完,书记官就草草填好了什么,用一连串的问句打断了她:“家庭成员有哪些?父母是做什么的?有参加工作的兄弟姐妹吗?你是从希孚里亚过来的吧?在那边交过几年保险?有没有常居瓦德密尔的亲戚?……”
慢着慢着,怎么他也撒网啊!
阿邱结结巴巴地挑重点回答:“没有亲戚……我主要是想来看阿瑞斯杯……加上你们城邦有、有个全境藏书最多的黑曜石图书馆——是在市政区对吧!还有两个大学院……教育水平比较好,上学和教书都……所以我和我的……”
瞅着书记官的脸色,阿邱忽然一拍脑门,从贴身衣物的口袋里摸出她的宝贝黑卡,珍而重之地递了过去。
“对了对了,我有这个!这是希孚里亚市政厅亲批的,你们看,钢印都是最新的。”
看到颜色不太常见的公民通行证,主审官沉吟片刻,冲书记官使了个眼色。
接着,新人审讯员携屋内跟摆设一样没有存在感……不许笑,那是因为他们善于隐藏气息……的八名护卫,以惊人的速度离开了审讯室。
屏退了众人,书记官拖着椅子坐近了,朝主审官点点头,蓦地换了副敬重的腔调:“重新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旧矿山镇的镇长,恰克·夏尔玛先生。”
一瞬间,阿邱的紧张攀上了顶峰。她早知道这个环节是逃不过去的,只是没想到竟还劳动到镇长头上去了……
恰克镇长眯起眼,让它们进一步掩蔽在浓密的灰白色眉毛中,像是蛰伏在枯草里的侦察兵:“这样一来信息都对上了。据我们了解,这位二等通行证的持有者,你来自塔尔塔洛斯——鉴于那地方关的都是重大□□与不宜放逐的异端……”
这回开门开太大,山体滑坡了。
怎么办呢?我们先把过热的阿邱埋在泥里冷却一会,然后不计气氛地慢慢向屏幕外的观众解释吧。无论是战时还是和平年代,城邦与城邦间的情报往来都是要分等级的,显然阿邱的出身是镇长这个级别的官员才能知晓的机密,否则,仅凭一张黑卡——比起完全责任能力人所持有的“紫卡”降了一档的“二等通行证”,换做永远捍卫公民隐私权的隘口签证官,通常会按普遍情况来理解:持有者要么工作不稳定,出过税务或信用方面的小纰漏;要么干脆是私生子,不被父系家族所承认于是没有正式户籍,无外乎这两种情况。黑卡只比紫卡黑,通行证却保证通行权,只要有办法证明脸是自己的,他们一般不会刨根问底、过多为难。
那么阿邱的出身又是怎么传到恰比镇长耳朵里的呢?除了各地行政部门之间有迹可循的情报互通,还有一种特殊的可能性:毕竟这里是临近希孚里亚的旧矿山镇,前不久阿瓦隆神学院、北城市政厅与玫瑰学派的不和传言,以及这场波动带来的副产品,官帽再小,消息敏感的掌权者也不可能一无所知。
说着阿邱就想起了教授们常开的玩笑:现在的人啊,身上都长着一种特别有趣的矛盾:一方面热爱和平、对狄安娜女神忠贞不二;另一方面,又时常以先人一步嗅到斗争的气息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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