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五年,雨如瓢泼。
造反碰到这样的天气,着实愁人。
五年前文德帝登基,广罗天下美女,日日流连后宫,荒废朝政,太后气得病倒,百姓唉声载道,萧景澜打着清君侧名义举兵谋反。
黑甲兵杀到皇城时,文德帝在内侍官掩护下从狗洞钻出,逃之夭夭,无影无踪。
到底是堂兄弟萧景澜没有赶尽杀绝,独留在太和殿里的官员面面相觑,他们有些不明白……这废太子不是疯子吗?
说起来萧景澜才是正统,十七年前隋远帝病逝,康王萧正阳趁机夺权,可怜的太子连皇位都没坐就被叔叔拉下马。
他离帝王位一步之遥,年仅十一岁的太子受不了打击就这么疯了。
萧正阳这帝位名不正言不顺,民间颇有微词,但康王却不在意。
一朝天子一朝臣,原本的太子党也被逐一清算。
然而,就在萧正阳打算对萧景澜动手时,他跑去与野狗抢食,且一次比一次疯甚至跳入茅厕丢屎玩,吓得宫人不敢靠近。
如此惊世骇俗的行为,让流言很快传出去,坊间蜚语如杂草疯长。
他们说,康王残暴无情,夺了侄子的帝位不说,居然还想杀人灭口。
还有说,当年皇位就是传于康王,只不过是隋远帝连同纪家篡改圣旨,痛失皇位的康王怀恨于心,在隋远帝死后迫不及待发动兵变登上皇位……
平头百姓家的浮言都让人走不动道,更何况是皇朝秘事,苏木探出半截脑袋,她想接着往下听,轻轻拍了拍官员的肩膀。
‘啊’的一声如同杀年猪,太和殿里的窸窸窣窣的蜚言如蒲公英一吹而散。
急促的呼吸在静谧的殿内异常清晰,恐惧与不安不停蔓延,苏木也没预料这人反应会这么大。
鬼脸面具下嘴唇一挑,慢悠悠站起来,跺跺发酸的脚,提着沾染血迹的唐横刀从柱子后走出来。
红衣鬼面。
这人他们见过。
是萧景澜的先锋兵。
苏木还未举刀,吏部尚书李茂费劲挤出畏缩人群,第一眼就瞧见滴血的袖口,这当是一路杀进来才会将袍子染成这般模样,紧紧咬着牙关,“乱臣贼子别以为带着面具就能遮住肮脏,萧景澜的走狗,你这刀刃上沾满忠良之血,这其中有多少是家中顶梁柱,多少是父母的心头肉,冷血的禽兽,猪狗不如!”
鬼面具把她整张脸遮住,只露出眼睛,一只黑,一只白,漠然觑着他,语调冰冷,“只要能达成所愿,是猪是狗,谁在乎?”
李茂拳头紧攥,指甲掐进肉里,鲜血顺着指缝渗出,他声音颤抖,却带着滔天恨意,“好,好一个冷血无情的猪狗,真以为你们赢了?我告诉你,这等恶行天下人会记住,你们的名字会永远钉在耻辱柱上。”
“我叫什么?”
“啊?”
李茂一怔。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冷静下来才明白,她在询问自己她名讳。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带着压抑的怒意与轻蔑,“你的所作所为死后必然也会下十八层地狱,到时我会在那里等你。”
“李大人你这个忠义老臣也会下十八层地狱?”
李茂哽住。
“自然是因为……是因为本官化作厉鬼,会诅咒你,诅咒萧景澜,永世不得超生,诅咒你们这群乱臣贼子,家破人亡,断子绝孙!”
她指尖划过刀柄,似无意,举起刀,刀光映出那双异色眸子,声音淡淡,“各位今日估计做不成鬼,好好歇着吧。”
苏木噙着笑,弯曲手臂擦拭掉刀刃上的血迹,挽花收刀一气呵成。
这滔天恨意差点把她震慑住。
萧景澜特地交代留他们有用,苏木不太了解,留这群老匹夫有何用,不过好盟友只负责干,不该问的不问。
她主要目的也不是他们,面具下脸瞬间冷下来,走到门口守在殿门的黑甲兵让开一条路,殿前阶下乌压压立着一大片银甲兵,他们个个手握宽刀,紧盯着逐步逼近黑甲兵。
苏木余光瞥向身旁,萧景澜歪靠椅背吃着葡萄,面色从容。
不赶快杀干净,当菩萨供起来吗?
察觉到苏木视线,悠然自得把葡萄塞进嘴里,不自觉垂下手环绕她的长发,动作极轻极柔。
她睨着他,往旁挪了挪,萧景澜手一顿,带着恍惚的笑,摩挲着手指。
苏木莫名记起方才官员的言论,在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装疯卖傻十七年,不会是正常人。
把人杀人当乐子看,享受控制和支配他们的快感,想想都觉得可怕。
等杀了陆离和那老妖婆,她就归隐,若不是为复仇也不会与他结盟,萧景澜是暗处的狼,凶狠残暴,任意胡为。
陆离究竟带着老妖婆藏在哪里呢,就差把整个天盛翻个底朝天了。
想起他们,苏木眼眸阴沉,恨意如疯涨的藤蔓缠绕她。
暴雨瓢泼,阶下磅礴雨幕中,银甲兵大喊,“装模作样的殂狗,我等虽死犹荣。”
话音刚落,陡生变故。
黑甲兵如鬼魅般冲入银甲兵的阵营,刀光剑影交错,鲜血如雨般喷洒。
黑甲兵的长矛挥舞,带起一阵阵腥风,刀刃劈开银甲兵的铠甲,血肉横飞。
他们不知疼痛,即便被砍断手臂,依旧勇往直前,疯狂地反击。
鲜血染红盔甲,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踩上去黏稠而滑腻。
萧景澜轻抬手,指尖轻轻一挥,黑甲兵停下动作,方才喊着虽死犹荣的士兵,纷纷倒在瘫倒在地,他们脚被砍掉,接着手被砍掉,舌头被拔出割掉,像是蛆虫在不停中蠕动,血水浸透他们的盔甲,惨叫渐渐微弱,逐渐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呻吟。
苏木缓过神,大为震惊,“萧景澜,成王败寇,一刀了断就是,何必这样。”
她一直都知萧景澜是个疯子,但疯成这样见所未见,本以为他要当菩萨,想规劝他都杀了,如今看是她过于保守,她不免染上两分愁,萧成何不是好皇帝,萧景澜必然也不是。
“瑛瑛……”
萧景澜喃喃唤着她的名字,声音轻柔,像春风拂过耳畔,抬手轻轻抓住她手腕,抚过露在外面的半截疤痕,动作细致而怜惜。
“瞧瞧你这疤……”缓缓抬眸盯着她的眼睛,话锋一转,轻轻道,“瑛瑛,你眼睛可真好看。”
苏木一怔,十多年不曾有人这么叫过她了,混乱不堪的脑子彻底清醒过来,她是为复仇才与萧景澜狼狈为奸,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何必惺惺作态,倒是显得矫情。
冬天不会因人怕冷就消失,地不会因人怕远而不广袤,同理萧景澜也不因她三言两语而变得心慈手软。
刀就要有刀的自觉。
想通之后,她反扣住萧景澜的手,低眸看向他,郑重其事拍了拍他的手背,“我知晓,无需多言。”
他看着她不吭声,阴森目色透着乖戾,半晌勾勾唇角,凑近点道,“你懂?”
苏木清楚感受到萧景澜的手由坦然自若变得战战兢兢,且越发严重,这怕不是……得了不治之症。
萧景澜何时有了这毛病。
苏木疑惑同时又带上几分同情,她铿锵有力回道,“自然。”
萧景澜轻轻握住她的手,指腹轻轻揉着她那修长的手指,感受着指尖的余温,他没想到苏木会如此直白,倒是弄得他有些措手不及。
在朦朦胧胧雨里有链条声入耳,苏木凝神看去,半死不活的青袍男子被黑甲兵像牵狗似的拽到阶下。
此人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陆离,看清模样后惊得收回手向前半步。
往日养尊处优的身躯,因酷刑遍体鳞伤,曾经干净整齐的青袍凝满血污。
萧景澜目光在苏木抽回手的瞬间微微一沉,顺着她目光抬眸看去,眼底绕了一层杀意,缓缓收回垂下的手,优雅而从容摘下颗葡萄递给苏木,她没接只是愣愣望着阶下之人,沉默片刻,忽地嗤一声,两指微微用力,葡萄被他捏碎,粘腻的汁水沾他一手,似笑非笑道,“你可知在哪儿找到他?”
苏木没有回答,来时她曾在世子府找一圈,人去楼空,连鬼影都不曾见到。
萧景澜白玉般的面容叫人觉得阴恻恻,说出来的话却云淡风轻,“在玄台湖,磅礴雨天竟在湖上泛舟煮茶。”
他拿帕子擦了擦湿答答手指,掀开眼皮,余光落在身侧,调笑道,“人给你找到了,要杀要剐随你,不过……听说陆世子文武双全,苏姑娘也是武艺超群,何不比试一番。”
苏木蹙眉,不禁疑惑,陆离在这儿,那老妖婆藏在何处?
此念头刚出,就听见萧景澜冰凉凉的声音,呲溜一下,猝不及防钻进耳里,不免头疼,“萧景澜……”
萧景澜笑容骤然消散干净,冷着脸把玩着帕子,绕着手指缠了一圈又一圈,抬眸看向苏木时又换上副漫不经心,他道,“大局已定,夜长梦多这种话不要再说,婉婉,你知道的,我从来没输过……”
他点漆的眸子锁着她,半靠着椅子,帕子轻轻往她身上一丢,“不愿意也没事,我这人不喜欢强迫别人。”
苏木只觉得这人不是一般疯癫。
她无奈回道,“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阴一阵,晴一阵,她跟疯子计较什么,杀了陆离后,还有不知所踪的张玥瑛,速战速决,省得夜长梦多,不要仇没报,把自己搭进去。
不过……陆离会武倒是在她意料之外,平日里文文弱弱,走一步喘三喘,倒是比戏台上的戏子更会演。
“既然是比试自然得有赌注。”萧景澜慢慢道,“不如就赌殿内百官性命。”
他话落下百官被押解至廊下。
“陆世子……”
脖颈长剑冰冷,百官心头巨震,一时竟不知如何往下讲,光风霁月的陆世子怎会成这般模样。
陆离睫毛颤了下,余光瞥过去,“你们……”
话未说完,隐约瞧见廊下有道红色倩影缓步而下,她越过黑甲兵拔刀逼近。
陆离微怔,神色莫测,“你是谁?”
她一袭红色袍子,浑身湿透,血混着雨水滴落,颇有两分故人的味道,与她不同的是这人眼睛一黑一白且左手持刀。
在他沉静而偏执的目光里,黑甲兵上前解开他链条,抽出佩剑塞进他手里。
苏木握刀的手微微发颤,想到所遭受一切,呼吸沉入胸腔,克制不住情绪,刀光闪闪,直刺陆离命门。
陆离仓惶躲开,深邃的眸子沉甸甸看向廊下,宛若惊弓之鸟的文武百官,他们命此刻握在自己手里,手中剑霎时重有千斤,差点拿不稳。
苏木见陆离走神攻势加快,她杀意凌厉,横刀狠厉无比,带着势不可挡凶戾仇恨。
陆离神色一凛,紧握剑柄的指骨泛白。
这人每一招每一式都奔着他命门而去,若是再这么下去,他们都得死。
两道兵刃光在雨中交相辉映,只不过瞬息间,陆离慢慢占据上风,道道剑风袭向苏木方向。
红衣姑娘节节败退,周身杀意不减反增。
萧景澜重新坐好,他摘颗葡萄塞进嘴里,眼睑微垂,凝视着手腕内侧那道淡淡疤痕。
把左手练成这样,苏木吃得苦他看在眼里,若是三年前的你,又怎会节节失利。
所以……即便是这样,也不肯下死手吗?
是知道他会武功惊诧到拿不动刀,亦或是余情未了。
真该死啊。
他视线看向雨中,盯着那两道缠斗人影,拿过侍卫手中弓箭,自箭篓抽出一根沉甸甸的铁箭,不疾不徐拉弓搭箭,弓尾散出细微白雾,撞在他脸侧,铁箭划破雨幕,混战中的苏木察觉不对,慌忙往一侧轻跃躲过,前有狼后有虎,饶是她反应迅速,也不免让陆离占个便宜被他划伤肩甲。
苏木拉开距离,盯着脚前的箭矢,再看向高台上笑靥如花的萧景澜瞬间气血上涌,“萧景澜吃饱撑的,没事朝我射箭干嘛。”
他慢慢放下手里的弓箭,微微一笑,“好好比,别偷懒,继续吧。”
苏木气得差点喷出口老血,此刻也顾不上与他斗嘴,转瞬即逝间陆离的剑已朝她袭来,逼得她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萧景澜看向正色的苏木,嘴角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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