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下午燥得难挨，太阳焦灼地烧着路面。
大巴车“嘎吱”一声，像头老牛喘着粗气，停在了尘土飞扬的城郊结合部。车门洞开，一股混合着汽油、尘土和隐约食物香气的热浪猛地灌了进来。
小明紧了紧肩上褪色的帆布包带子——里面是爷爷留下的两千块钱，还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她深吸一口气，跟着挨挨挤挤的人流往门口挪蹭。
她跳下车，双脚落在坚硬的水泥地上，身子还晃悠着，仍然有点头重脚轻的不真实感。
跟着人群走出车站的时候，小明都还一时没能回过神来。
这就是城里。
原来城里也有狗，不知道哪里传来一声狗吠，尖锐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比村里炸了群的禽叫还响还急；不远处的建筑里有沉闷的机器轰鸣，像怪兽在低吼。
四个轮子的车在马路上穿梭如飞，马路对面几栋高楼，玻璃外墙反射着下午刺眼的阳光，明晃晃一片，晃得她赶紧眯起眼，下意识地想摸摸自己后脑勺。
路边一家炸鸡店的香味蛮横地钻进鼻孔，油汪汪的肉香浓郁得让她肚子咕咕叫，她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可惜爷爷没见着。小明想。
不过爷爷年轻时也是进过城的，村里人对此津津乐道了好些年，直到老一辈的那些人挨个去世。
小明想起了几天前。
那间弥漫着草药味的土屋，点着昏黄的灯。爷爷躺在床上，盖着打补丁的薄被，瘦得颧骨高耸，眼睛却亮得灼人，像燃着最后一点火星。
他枯枝般的手死死攥着小明的手，力气大得不像个病人。
“明啊……”爷爷的声音沙哑，带着破风箱似的喘息，“记住喽……城里……那可是神仙地界！”
“楼……比咱后山还高！”他费力地抬起手，枯瘦的手指颤巍巍指向虚空，“玻璃墙……亮堂堂！太阳一照……能把你影子映得清清楚楚，连后脑勺有几根翘毛都看得见！”
小明想象着那画面，觉得有点神奇又有点好笑。
“城里人……个个穿绸裹缎！走路带风……说话像唱戏文似的！好听！”爷爷猛喘几口，眼神无比笃定，“最要紧的……是讲信用！吐口唾沫那就是颗钉！板上钉钉！”
“警察同志……更是活菩萨！”爷爷说到这里，嗓门陡然拔高，带着笃定的崇敬，“戴大盖帽穿蓝衣裳、腰杆笔直！专帮老实人主持公道！再大的麻烦……到了他们手里，都能摆得平平整整！”
老人的手努力收紧，仿佛要把最后的力气和信念都灌进她骨头里，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小明，一字一顿：“明啊……去了……别怕！记牢爷爷的话，城里样样好！信它……信它是好地界……它就真对你好！”那眼神里有深切的嘱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但更多的是斩钉截铁的信念。
爷爷是过来人，村里谁都没他懂得多，小明把他的每句话都刻进了心里。
城市的喧嚣瞬间回流。小明眨了眨眼，把眼底涌起的一点酸涩压下去，对着空气用力点了点头，像是在回应爷爷的嘱托：“嗯！城里样样好！爷爷没说错！”
她小心翼翼地从帆布包侧袋里掏出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烟盒纸。这是爷爷送她的“进城宝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
1.找活干
2.学城里人
3.挣大钱
她在第一条“找活干”旁边，用指甲画了个小小的、有点笨拙的笑脸。爷爷说了，信它是好地界，它就真好！
“小妹！才来的？看这边！”一道滑腻得像泥鳅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一个穿着皱巴巴衬衣、梳着油头的男人拦在她面前，手里甩着一沓彩色传单。他腰间的皮带扣在阳光下贼亮——人造革的，边缘都磨得起毛了，可在小明眼里，那反光跟金子似的亮堂。
体面人！城里体面人跟我说话了！
“看你就是个聪明姑娘，做活不？发传单，轻松，现钱日结！”老板眼睛在小明懵懂张望的眼神和土气的穿着上溜了一圈，心知这是个刚进城的小孩，毫不吝啬地夸口大话，“干得好啊，今天发传单，明天就开跑车！”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仿佛跑车就在眼前。
“跑车？”小明眼睛瞬间亮了，像落进了星星。爷爷说城里人吐口唾沫是颗钉，老板看着这么体面，准没错！
“跑车是什么样的？和路上四个轱辘会自个儿跑那种汽车有什么区别不？”她想起爷爷形容过的更大的汽车。
“比那金贵多了！嗖嗖的飞快！”老板不由分说塞给她一摞传单，“就这片儿，看着人出站就递过去，发完回来领钱！包你满意啊！”
小明抱着传单，如同抱住了通往“神仙地界”的船票。她立刻化身勤劳的小蜜蜂，学着老板教的吆喝，见人就塞：“看看！新店开张！优惠大！”她嗓门清亮，笑容带着山泉水般的纯粹，倒让不少行人不忍拒绝。
这活不累，就是太阳底下烤得慌。小明不怕吃苦，把汗一抹接着干，热情半点不减。
发到一半，一个扎着马尾辫、背着双肩包的女孩子凑过来，接过传单，热情洋溢：“同学！打工互助，帮忙扫个码呗？”
有人找她帮忙？她竟然也能帮城里人！小明心里像是有一个大气球把她浮起来似的飘飘然，连忙把自己那个老旧卡顿的手机掏了出来，但看着人家拿出来那个漂亮精致、还带了花里胡哨印花壳子的手机，难言的尴尬感还是油然而生。
女孩子浑不在意，笑得更甜了：“是新用户！那再帮我扫一下这个吧！哈哈，你看这写的什么，一分钱就能抢手机，拍照能拍清月亮上的坑~”
“一分钱？”小明的耳朵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爷爷说了，城里遍地是宝！一分钱？这不就是白捡大宝贝吗？至于“需要邀请100人助力”、“限时限量”之类的蝇头小字，完全被她兴奋的大脑自动过滤了。
小明在那女孩子的步步指导下，手指笨拙却急切地戳着屏幕。
她兴致高昂地想买，女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她这话就笑，见她手机里没钱，还特地帮她下了支付软件转给了她0.01元。
“谢谢你！”她心里美得直冒泡，感觉占了个天大的便宜。
“城里人真大方！”
支付成功的清脆提示音响起，操作完屏幕上显示着一个倒计时和“等待开奖”的字样。她乐得见牙不见眼。
女孩子忍俊不禁，看着她笑得厉害，走时还念叨着打工互助原则，从小明那儿多拿了几张传单走。
收工的时候，小明真的从老板那里拿到了二十块钱，她小心翼翼地把钱叠好揣进内袋，还特地问老板：“我这算干得好吗？”
老板挺满意，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干得好！”
小明就放心了。
夜幕降临，她拖着酸痛的腿，在城中村深处租下了一个只能放下一张床的日租小隔间。木板墙薄得能听到隔壁的呼噜声，空气里一股陈年的霉味。
但她啃完冷馒头，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想着她一分钱的手机，想着明天的跑车，心里被“城里真好”的满足感塞得满满的。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小明就醒了，不是被闹钟叫醒的，也不是被梦想，纯粹是饿的。她胡乱洗漱完，摸出昨晚剩下的半个冷馒头，一边啃一边踩着不合脚的旧布鞋下楼，一心想着去昨天的路口找老板要跑车。
刚走出单元门，一股混合着隔夜垃圾和潮湿水汽的味道就扑面而来。她浑不在意地往巷子口走去。
然后，她的脚步就像被钉在了原地，嘴里的馒头都忘了咽。
巷子口，那狭窄、堆满破烂、常年被油烟熏染得灰扑扑的巷子口，赫然停着一个与周遭腌臜环境格格不入的庞然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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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锃光瓦亮、线条流畅、颜色是极其扎眼亮黄色的跑车！在清晨微弱的光线下，它像一块巨大的、被打磨到极致的宝石，反射着冰冷而炫目的光芒。车身纤尘不染，与周围油腻发黑的地面、斑驳掉渣的墙皮放在一面画幅里，显现出荒诞而强烈的格格不入。
更神奇的是，车钥匙就大剌剌插在驾驶座一侧的车门上！银色的钥匙环在晨风中轻轻晃荡，仿佛在无声地召唤。
小明似还在梦中，脚步虚浮地走过去，指尖悬着，都没敢碰那看着就金贵的铁皮。她屏住呼吸取下车前窗上卡着的纸片，一张白色便签纸上写着她见过的最齐整的字。
“给小明。”
小明的心脏“咚咚咚”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膛。短暂的呆滞过后，巨大的狂喜瞬间淹没了她！爷爷说得对！老板讲信用！城里人吐口唾沫是颗钉！
“今天发传单，明天开跑车！”这跑车，真就是给她的奖励！
“哇！老板没骗人！”她欢呼一声，像只快乐的小鸟扑向跑车。
她又惊又喜地围着这钢铁怪兽转了两圈，终于轻轻地伸手摸了摸冰凉光滑的车身，触感陌生又奇妙。她试着拉了拉车门，“咔哒”一声，门流畅地打开了。
小明只坐过拖拉机的硬板凳和长途大巴的破座位。她像第一次走进皇宫的土包子，带着敬畏和好奇，笨拙地把自己塞进了驾驶座。座椅软得像云朵，把她整个人都陷住了。眼前是密密麻麻的按钮和亮得晃眼的仪表盘，看得她眼花缭乱。
她不敢乱碰，只是兴奋地在车内东摸摸西看看。手肘无意识碰到方向盘中间一个圆圆的标志——
“叭——！！！”
一声炸雷般的尖锐刺耳、响彻整个清晨小巷的喇叭声猛地炸响！吓得小明整个人一哆嗦，差点从座椅上弹起来！也瞬间惊醒了还在沉睡的城中村。
周围的窗户“唰唰唰”地亮起了灯，几颗脑袋从不同楼层探出来，睡眼惺忪又怒气冲冲地寻找噪音来源。有人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跑出来看热闹。
“谁啊！大清早的！”
“要死啊！还让不让人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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