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珣默了一瞬,没有立刻扫去他们面上的尘泥。
此时,明月高悬。玉盘皎洁,边缘无一丝朦胧晕轮,清晰分明有如新裁而成。
夜空中没有星星。
从他们走进这里开始,接连四个夜晚,活人村的夜空中都没有一颗星。
“没有星星。”谢珣低低自语,“代表着天穹下土地的命运也无从推演。……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个?”
他对观星测命之术如此熟稔,到底是原主影响,还是从前学过,如今忘了?
夜风渐起,盈满襟袖。
坟地里芒草摩肩接踵,发出瑟瑟之声。这些扎根在埋尸地里的野草长得又高又密,月色照不穿,显得深黑一片。有风吹过时,又因上下翻飞而泛出冰冷的反光,就像夜里海面上的波光似的。
谢珣似有所感,伸手握住一茎草叶。
手心上竟登时被刺出一道深深的血痕来!
这草硬得出奇,如同铁刷一般。
谢珣收回手,借月光凝望着掌心的伤痕。伤痕没有愈合,几粒细碎叶杆扎进肉里,带来持续的疼痛。
这让他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身为肉体凡胎,正身处人世之中。
而鬼刀之主的躯壳,哪怕以短刀朝腕间脉管纵切下去,流血的时辰也不会超过一刻钟。
对于鬼刀之主而言,放血是死不了的,只能暂时缓解杀意罢了。
袒露着腕间可怖的刀口,躺在须弥山雪原寒冷的抱拥里,会感到血中暄沸杀意慢慢冻结,神思清醒起来,接着是失温、昏迷。大雪深深地下着,将人掩埋其间,带来死亡的幸福幻觉。
谢珣收拢五指,干脆折下一片铁芒草来,在掌心伤口旁又划了一下。
伤口不深,几乎没感觉。只有用手握住野草,使芒刺深深嵌入皮肉,才能够痛。
他好像想起什么来了。
曾经他也在这样一片铁芒草的海中穿行。
这样坚硬的野草,只有埋着枉死之人的土地里才能长出来。
而他所穿行的那片草野比陈家村坟地更大得多。
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他还不是鬼刀之主,草叶在腿上划出淋漓血痕。跑了一整夜,看不到尽头,几乎脱力昏迷过去,便靠铁芒草深深刺入手掌的痛觉维持清醒。
他要去南江边。
宁州以南江分划南北,北边是蓬莱阁的辖地。那时宁州妖兽泛滥成灾,蓬莱阁少主柳芳倚便在南江边临川学宫建起庇护所,以梼杌剑红光为信,引寻求庇护之人前来。
昏死过去之前,他已经看到了梼杌剑的红光,听见了南江江水的浩荡之声。
不过最后救下他的是师父。
当世剑圣,徐商临。
若非此番际遇,他不会习得一身武学修行,更不可能完成复仇。
这样的偶然,或许是命运对他的垂青。
刷拉——刷拉——刷拉——
夜风渐大,吹得整片草野起伏不已。
石碑浸在野草海里,碑文在月下模糊不清。放眼望去,只能看出一叠又一叠铁灰色轮廓层层泊至天边,如夜航船。
风吹散了三具尸体上覆盖的沙土。
他们的头上原来裹着墨线和黄符,却已在长日的掩埋中腐蚀殆尽,露出来的脸孔上,五官七窍皆被挖去,再用朱砂混杂糯米填封。
这是乡野志怪中用来镇压行尸的偏方。
黄符上没有咒文,深赭色字迹残破凌乱,有极淡的血腥味,沿着笔势看去,像是用手指写的。
那是无数个交错相叠的、潦草的“死”字。
墨线则更错得离谱。
用墨斗线在棺材上弹上墨,可克制起尸。
而不是用墨浸过的线缠在头上。
那些墨线从尸体颈根部缠起,密密匝匝,每一圈都切入皮肉之中,墨色同渗出的血洇在一处,缠绕着扼紧了脉管和咽喉。
那个处理尸体的人一定用了极大的气力。
活死人和行尸是不一样的。要将活死人认成行尸,只可能是那人亲眼看过他们死去、下葬,又在某一日见到已死之人……从坟墓里爬了出来。
于是他首先想到要镇压行尸。或许一开始他会怕得发抖,所以那些朱砂和糯米被洒得到处都是,甚至在活死人半朽的衣袂上留下了斑斑红痕。但很快愤怒就压过了恐惧,他提起被墨浸过的、传闻中可以克制僵尸的棉线,一圈一圈地,勒进活死人的喉咙。
这根本不像是在镇压行尸了。
而更像是在……
杀人泄愤。
到底需要怎样刻骨的仇恨,才可以令那个人只用脆弱的棉线,就生生割开了人的脖子?
这三个人,是苏郎中的仇家么?
谢珣蹲下|身去,略一思索,先揭了幼童尸体面上的黄符。
那孩子侧颊靠近耳根的地方,生着一枚淡淡的黑痣。
和私塾先生脸上的,一模一样!
谢珣神色微微一凝,紧接着将黄符复原,洒上沙土,迅速盖好棺材恢复坟地,不假思索地没入林间小路中去。
几乎是他离开坟地的下一刻,苏郎中敲着拐杖,出现在月色之中。
拐杖敲在泥地上,发出古怪粘滞的声音,苏郎中撇着瘸腿走下坟地,斜视的浑浊双眼四处转动张望。
“跑了?”
苏郎中喉中漏出一丝粗哑的冷笑。
他往坟地深处走,在某一处停下,伸手折下一杆芒草。
“跟我斗……”
苏郎中说话的声音闷在喉中回荡。
接着伸出舌头,舔净了草叶上留下的一滴血。
“果然是你。”
*
谢珣翻墙回到族长家中。
正往院中走,却被一星火光拦住。
有人在院里。
是王妈。
“谁在那?”王妈怒喝一声,谢珣脚下一转,撞入间漆黑厢房里。
阖上门扉的瞬间,房中却忽地亮起灯来,接着谢珣腰间传来一股巨力!
“是我。”
那人抱住他,卷入床被里。
“我房中没别的地方可躲了。”那人说,“师父,趴好。”
*
三更天。
王妈摸索起身,从矮桌上抄起半截烛,拿手指拈了拈烛芯。
燃过头的炭线质地脆硬,碎成小块簌簌落下。
她打了个哈欠,点上烛火,推门出去。
夜深了。院里凉浸浸,月光在地上蓄起一汪水。王妈搔着头皮淌过去,鞋底还是干干的。她四处张望,却看不到一个人影,支起耳朵细听,只听到远处的蛙鸣声。
倒是装得安分。王妈心中暗暗啐道。
从过门那一日起,张翠便叮嘱她盯好大少爷的冲喜新娘。
王妈自然无有不从。
张翠十五岁嫁过来陈家村就带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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