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风停止了，林间传来几声遥远的鸟鸣，紧接着阵风忽起，吹得千万片树叶颠簸作响，林间光影随之一乱，在谢珣脸上明暗交替，错落不已。
谢珣没眨眼睛，看着纪川。
纪川伸手替他按住了面前飘荡的发丝。
手指便停在谢珣颧骨上。拇指抵住下巴，余下四指拢住人整边脸颊，谢珣不喜欢这样被人握住脸，头往左一偏，却没挣动。
纪川说：“你到底，怎么想我的。”
一个只追求肌肤之亲的好色之徒么？
谢珣把他的手摘开，握住他手腕借力坐起，“我只是觉得这样有用，并没有轻慢你的意思。你很好，只是暂且误入歧途，这都会过去的。”
纪川难以置信，竟发出一声笑：“过去什么？”
谢珣晃了晃他手腕，轻声说：“你毕竟总在须弥山那么苦寒的地方呆着，难免觉得孤单，因此对陪着你的那个人生出些执念来。有些事经历过，其实会觉得也就那样子，没什么好惦念，没什么好执着。”
纪川低下头：“你现在是在规劝我么，师父？”
“若我执迷不悟，该当何如？”
“那么一旦事情败露，你会声名尽毁，再不可立足于仙盟。”谢珣皱眉，“难道你会为了这么一点可有可无的绮念，而放弃光明前途么？”
“是啊。我会完蛋。”
纪川在谢珣松开他手腕的前一刻，反握过去。
“可是我早就已经完蛋了。”
*
“我胡了！我胡了！”
凌云峰上，传来少女兴奋的喊声。
蜀地之山，总是雾气缭绕，云海低垂，如同仙境。
仙境中，三名九华宗弟子正同苏雪柳在牌桌上鏖战。
“自摸清一色杠上开花——给钱给钱！”
弟子甲将钱袋里的铜板尽数倒出，堪堪数出五十枚推到苏雪柳面前：“真的只收钱吗？换成灵石行不行？本来还想这个月去下馆子的……”
苏雪柳摇摇手指：“对不住啦，不可以哦。我要钱自有他用，灵石于我何加焉？你若实在囊中羞涩，就别打牌了嘛。”
“那可不行。”输钱都只是略有不快的弟子甲瞬间红了脸，“毒辣真人座下的小妮子还没下场呢。输给你不打紧，但我总不能比她先做逃兵！”
“你再给老娘说一遍？”弟子乙闻言拍桌而起，“谁是小妮子？不过比你小两岁罢了，去年的师门大比你还输给我呢。你跟你师尊冷酷真人一样，实力么平平，眼高于顶的傲气倒是冲到天上了！”
弟子甲不甘示弱：“我师尊输给毒辣真人那是让着她！倒是毒辣真人，剑下不留情，真真人如其名，是个毒妇。”
弟子乙怒极反笑：“你师尊让着我师尊？真是笑话。早就和离八百年了，当年你师尊有道侣还修炼无情道，辜负我师尊在先，如今这副旧情难忘的把戏做给谁看？”
弟子甲：“明明是你师尊和小白脸纠缠不清，我师尊这才同她一刀两断！”
“你师尊对不起我师尊！”
“你师尊才对不起我师尊！”
苏雪柳初来乍到，被二人绕口令般的争吵震得脑子都嗡嗡作响，一旁的弟子丙却颇为淡然，抱着粗陶茶杯，露出神秘的笑容：
“好了，初云师弟，朝晖师妹，二位如此争执，岂非伤了和气？前些日子，我还瞧见毒辣真人携冷酷真人往温泉处去，颇为甜蜜……啊，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呐。”
此言一出，快要大打出手的二人果然停战，四只眼睛直勾勾望向弟子丙。
眼中杀气腾腾。
初云咬牙切齿：“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师尊早对那毒妇死心，你可不要凭空污人清白！”
朝晖磨刀霍霍：“吕夜阑你这龟儿子，整日只会造谣！我师尊对冷酷真人恨之入骨，绝不可能同他旧情复燃。”
“我师尊看不上你师尊！”
“我师尊才看不上你师尊！”
“诶嘿嘿，你打我，我打你，你俩师尊睡一起……”
“吕夜阑你找死！”
站在一旁，给苏雪柳拿钱袋、灵石和果子酒的方奕然：……
刚来九华宗时，他还因为自己是乡下小宗门的弟子，感到抬不起头。
如今一观九华宗弟子风貌，他觉得自己兴许应该自信一些。
苏雪柳眼见几人已经捏诀混战在一起，心下一横，冲入五彩斑斓的灵力乱流中：“那个，朝晖姐，夜阑兄，上一局我是自摸，你们二位也要给我钱的……”
胆小，柔弱，但爱钱。
吕夜阑见状连忙收招，朝晖脾气冲但修为高，也堪堪止住一道雷诀。
可是初云却反应不及，木生咒法诀已成，一根长满毒刺的藤蔓眼见就要朝苏雪柳脸上挥去！
“小师妹！”
方奕然立刻拔剑挥斩，可离得太远，已然来不及。
苏雪柳勉强捏出道防御咒诀，可是灵力刚一凝起便被迅速溃散，木藤梢尖如利剑，直扑她面门刺来！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用尽全力想阻住那根木藤，没人察觉苏雪柳眼底涌出的茫然。
生死擦肩的刹那，苏雪柳忽然呆住了。
紧接着，她看见了自己十三岁时的一个夜晚。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
有人拍着她的背，唱着歌哄她。苏雪柳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目之所及，一片红金粉绛微光闪烁，是那人的衣袖。
她记起来了。她十三岁时，九师兄顾停舟回金陵老家行冠礼，顺带捎上她在金陵城里玩了大半个月。元夕之夜，她看花灯入迷同人走散，被拐带至青楼，幸得花魁娘子出手相救。
她躺在花魁娘子暖香氤氲的怀抱里，“娘子，你叫什么？我记得你，等我发财了，为你赎身，报你的恩情！”
“很多人都说过这种话。”
苏雪柳听见头上响起环佩碰撞的叮当声，紧接着是花魁娘子如同古玉般沉静而冰凉的声音：“小囡囡，读过诗么？门前冷落鞍马稀，暮去朝来颜色故啊……说这种话的人，最后都会忘记的。”
“我不一样！”苏雪柳忙道。
“好，我相信你。”花魁娘子笑了，她笑起来的声音像是下雨，“我的名字，叫做薛歌扇。”
苏雪柳想起来，正在此刻，她十三岁的元夕之夜，她下定决心要攒够三千两银子，为自己的救命恩人赎身。
那时她抬头，看见了一张无与伦比的、庄严而妩媚的面庞。那张脸打在红灯笼的光晕里，闪烁着金箔和脂玉的微光，像是金陵城最美的梦境。
“放肆！谁在那儿撒野？”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银亮光华闪过，瞬间将木生咒结出的毒刺藤蔓碎成齑粉！
苏雪柳得救后终于泄力，跌坐在地。
她一转头，见一名衣着华贵的少女立于凌云峰头，正扬起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一条银色长鞭被她握在手中，鞭身如灵蛇般盘踞在她脚边。
仙门中人，九成九都使剑。能得剑以外的兵器认主，定然修为过人。
少女方才那一鞭甚至击散了云雾。
日头从她身后升起，照得她熠然生辉，灿若玫瑰宝石。
她摆摆手，身侧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青年闪身而出，身法飘忽如鬼魅，竟将方才打成一团的三名九华宗弟子全都捆了起来！
少女冷哼一声：“一群金丹中期的小废物，看你们打架，真是平白污我眼睛。公孙木，将他们的金丹取出来，扔到山崖下头去。”
叫做公孙木的黑衣青年却未动作，低首道：“大小姐，此举不妥——”
青年话音未落，一道银色鞭影呼啸而至，罡风烈烈，似携带千钧怒气，一下子便在人胸口上抽出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他衣裳被鞭气撕裂，半身之上，新伤叠旧伤，竟全是纵横交错的鞭痕。
“公孙木，再敢叫我大小姐，我让你生不如死。”
青年姿态恭敬，语调平稳：“听候大小姐发落。”
少女扬眉，又要挥鞭，朝晖却挣扎着站起身，朝她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九华宗地界撒野？”
“我是什么人？我和焦如月比剑论道时，你还没出生呢。”
少女眯起眼睛，轻蔑一笑。
那是个饱含恶意的笑容，可是她这样笑，却好似懒倦的猫儿。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神意门少门主，公孙潋滟。”
少女立于山巅之上，山风猎猎，吹得她裙裾飞扬。
苏雪柳仍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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