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盛九年,承安郡主薨。
皇城内冷雨不止,乌云遮天蔽日。
寒风席卷引魂幡,猎猎而响,却吹不平奏哀乐宫人的满目戚戚。
送葬的队伍自宫中蔓延至亲王府,一行人白布麻衣,黄纸漫天,哭声哀恸。
承安郡主是亲王嫡女,当今圣上的亲侄女,整个皇城里的娇娇人儿,却在几日前不慎落水身亡。
今日已是她去世第三日,应行大殓之礼。
幽都,恶鬼岭。
岭上光秃秃一片,顽石遍布。森森阴气自地底而生,远远看去像是长着獠牙的恶鬼。
这里阴魂遍布,一些不愿入轮回的厉鬼逃脱幽都的管辖,便在这里占满了山头,久而久之恶鬼岭也被唤作“鬼不入”。
可阿姩又一次被困到了这里。
三年前她身死,因执念过深魂魄不散,一直游走于幽都无法轮回。
她本就魂魄不稳,偏生恶鬼岭的阴魂欺软怕硬,总会抓来一些入不了阴簿的小鬼以供消遣,阿姩便是其中一个。
阴风猎猎,四周毫无藏身之处,了无生机的枯树斜斜倒在眼前,阿姩望向前方,已然无路。
她闭了闭眼,死后在幽都的这些时日,阿姩每时每刻都过着颠沛逃亡的生活。
未入阴簿的小鬼收不到阳间家人烧来的吃食与衣物,也无法换取幽都的冥币。
幽都日夜不明,身死后如堕深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惶惶不可终日。
身后恶鬼尖啸声愈近,绝望之际,她忽的感到脖颈处一阵阴冷,扭头便看到一双空洞洞的血窟窿,黑血滴到土中瞬间堙灭。
阿姩脑袋一空,未等抽离,便觉胸前一痛,三魂六魄瞬间被无形撕扯分离。
轻飘飘地,不知飞向何处。
原来变成鬼后也会痛啊。
魂魄被恶鬼打散,在最后一缕魂灵消逝之前,她好像听到了一个喑哑苍老的声音,穿过拨不开的尘雾,在唤她的名字。
沈雾,归去来兮,归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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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哀声不止,不时有冷雨落在脸上,砭肌刺骨。
阿姩睁开了双眼。
她眨了眨发僵的眼睛,手指微微蜷缩,久违的感觉逐渐回笼,可四肢却是僵劲不能动。
阿姩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斜目看过四周,栩栩如生的雕饰皆是玉石所刻。
装饰虽繁复,可那形状却是像极了棺椁。
大概感觉到身体有了一丝气力,她挣扎着撑起身子,低头却发现自己身着一袭寿衣。
宝蓝色的软纱罗外袍,织线密密匝匝,以金线嵌边,珍珠玉石点缀。
这是皇亲王室才会有的待遇。
阿姩怔愣着抚上自己的脸颊,滑腻微凉的触感袭来,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蓦地萌生。
难道自己还魂了?
被恶鬼凌辱至魂飞魄散,却因祸得福,最后一缕魂灵回到了阳间,附在刚刚去世不久之人身上。
思及至此,她转头看向棺外。
只见众人匍匐在地,呜咽不止。堂前还有一对贵人神色哀戚,那位夫人满面清泪,眼底乌青一片,想是死去之人的母亲,哀痛至此。
灵堂内风声渐起,忽有一个婢女抬眼悄悄望向棺椁,看到阿姩直愣愣地坐在里面,惊叫着昏死过去。
堂内顿时乱作一团,只有那对贵人看到阿姩后蹒跚着走了过来。
那位夫人颤抖着手捧着她的脸,哭声问道。
“承安,是你吗承安?”
承安?
阿姩觉得这二字十分熟悉,她突然想到当今圣上侄女的名讳便是承安。
难不成自己的魂魄误打误撞来到了承安郡主的身体里?
而眼前泪眼盈盈的两位贵人,或许就是亲王和亲王妃,承安郡主的亲生父母。
阿姩想张口解释,却发现好似有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只能发出啊啊的短声。
她伸手握住自己的脖颈,眸色已然慌乱。
王妃看到承安这副形容,哭得不能自已。亲王将她抱了出来,一旁的小厮连忙得了令进宫去请太医。
一时间,承安郡主起死回生之事传遍了整个京城。
回到亲王府内,太医令给承安把了脉,却读不懂此番脉象。
他抻开衣袖,擦了擦鬓边渗出的汗,朝亲王请罪道。
“回王爷,郡主殿下福缘深厚,命不该绝。只是落水后阴盛体虚,又不小心在水中磕破了额角,才会无法言语。”
“可有医治之法?”
亲王一脸忧色望着榻上的承安,蹙眉不展。
听闻此话,太医令拂了拂袖袍,重重叩首。
“臣有罪,学艺不精。无法彻底根治殿下的哑疾,还请王爷降罪。”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阿姩看着匍匐在地上的太医令,他的身子止不住颤抖,额角豆大的冷汗滴落在地上,洇出小小的一滩。
她大概能猜到承安郡主为何会突然变哑,被残缺的魂魄强行占了肉身,五感自然会消退。
这时,阿姩突然感到一双温热的手抚上自己的头顶,久违的暖意瞬间爬满了全身,近乎延伸到脚趾。
亲王妃轻轻摩挲着阿姩的头发,眼中泛着水光,看着她像是看着失而复得的至宝。
对视的一瞬,阿姩的心像是被撞了一下,她想起了生前的母亲。
远在槐里乡下的母亲,不知是否已经知晓自己女儿在京都惨死的真相。
想到这儿,阿姩的眸色暗了下去。她不想冒领身份,本想澄清,却在看向王妃的那一瞬打了退堂鼓。
和最爱的人分离,是莫大的痛苦,她很清楚是何等滋味。
罢了,便也将错就错吧。
阿姩回握住王妃的另一只手,轻轻地笑了。
重生的倦意袭来,阿姩的身体沉的像钟,她再也抵挡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就在当晚,她梦到了幽都。
一如三年的无边长梦,睁开眼便是无尽的黑。
四周压过来的阴风包裹着阿姩的身体,让她动弹不得。
幽都黑沉沉的河水漫过她的脚背,像是小虫钻进她身体里的每一个毛孔,细细密密啃噬着她的魂魄。
无边的恐惧向阿姩袭来,好像重生才是一场梦,自己依旧在这望不到天日的幽都。
一日复一日。
无数幽冥之声自四面八方传来,撞进阿姩的耳朵,像暮色的钟。
是十殿阎王转轮王的声音。
“沈雾在否?”
久远的记忆回笼,许久无人唤她的名讳,她都快要忘记了。
沈雾是她的闺名,阿姩则是她的小字。
是最为亲近之人才会唤的名讳。
“三年前你命数未尽,却枉死到了幽都,如此才入不得阴簿,轮回无门。”转轮王如是说,
“而承安郡主阳寿已尽,却被你歪打正着,此般算是鸠占鹊巢,却只得将错就错。但如今你魂魄不全,无法与肉身融合,魂魄便随时会离体,离体后或许就此魂飞魄散。”
“珍惜最后的年月吧。”
声音渐远,幽都河水也渐渐退去,天边亮起一丝细细的边。
她知道那是太阳的踪迹。
那道细线愈来愈亮,蓦地眼前闪过一片白光。
阿姩陡然睁眼,冷汗渗透了衣衫。
举目无人,恐惧感再一次袭来。她没由来地想哭,喉咙里发出“嗬嗬”声。
婢女空青闻声赶来,走进内室的一瞬便看见自己的郡主殿下满目惊恐,死死地攥紧衾被,浑身颤抖。
她替承安郡主掖了掖被角,眉间一抹焦色,问道:“殿下是不是梦魇了?”
但任由空青怎么问,阿姩都是置若罔闻,只是怔愣着望着前方,像是失了魂。
魂飞魄散,不得轮回。
这句话直直萦绕在她的耳边无法消散。
在重生之后,虽是有些愧对于亲王他们,可对于偷来的命,心中却存了一丝侥幸。
只是十殿阎王的话瞬间把她打回了原形。
魂飞魄散,不得轮回。
这便是自己逃脱不过的命运吗?
阿姩觉得委屈,她明明还有很多没做的事,还有父母没有孝敬,还有最爱的人。
眼前浮现一抹模糊的背影,在槐里的树下,逐渐远走。
越序。
她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真的不能再见了吗?
空青被承安郡主吓得不行,冒死禀报了亲王和王妃。
王妃赶来便看到承安坐在榻上一动不动,她哭着环抱住承安,口中已说不出个囫囵话。
亲王府里有个谁也不能提及的秘辛。
谁若是敢提及半个字,便会被割了舌头,脊杖五十后扔进乱葬岗,自生自灭。
据说在承安郡主出世后,突然有个云游道士预言承安郡主一生顺遂无忧,却在十八而亡。
亲王妃一直迷信神佛,听闻此话便请各路道长和尚来破承安郡主的命格,可是都无济于事。
今年便是承安郡主的第十八年。
果不其然,终是抵不过命数,还是落水身亡了。
亲王妃觉得承安一定是被黑白无常索了魂儿,第二日便带着她去了京都外的五通观。
五通观离京都并不远,来回脚程也就一天。亲王妃带着承安拜访了五通观,因身子虚不能见风,便被安排住在了最里间的厢房。
阿姩用手肘撑在窗前,呆呆地看着天边彩霞逐渐暗了下去。
在幽都食不果腹的流离生活突然结束,重新回到人间,她觉得连空气都有了温度。
天边的彩霞,风中飘散的树叶,还有一口热腾腾的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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