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蓦地弥漫开一种微妙的寂静,孙权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
“‘时间之前’?此话是何意?”
“这话该我问你啊!”步一乔一下抓住孙权的手臂,“那你说,我何时吻的你?何时与你……沉云覆雨?”
孙权看着她模仿得难辨真假的茫然模样,一时气结,郁闷地拨开她的手。
“想不到你是如此轻浮之人。”他偏过头去,“那日明明是你……”
孙权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仿佛意识到失言般猛地抿紧了唇。步一乔敏锐地捕捉到他这一闪而过的慌乱,心中的疑云越发浓重。
“难道说,你记得之前——”
“仲谋!”
远处突然传来清朗的呼声,循声望去,一位白衣男子昂首挺胸迈步而来。衣袂随风轻扬,端的是风华无双。
是周瑜。
孙权瞬间收敛了所有情绪,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沉稳模样,起身拱手行礼。
“公瑾兄。”
周瑜步履从容而至,目光掠过孙权身侧的步一乔时微微一顿,观其面相,隐约察觉到什么。
“府外有位吕姓之人寻你,快去罢。”
孙权侧首瞥了眼垂眸不语的步一乔,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去。步一乔正欲悄然后退,却被周瑜展臂拦下。
“周公子找我有事?”
周瑜昂首望天,明媚晴朗,万里无云。
“今日闲来无事,想来从未与姑娘闲话摆谈,敢问姑娘此刻得空否?”
春风掠过庭前新柳,周瑜的姿态看似闲适,那双明澈的眼眸却仿佛能洞穿人心,让步一乔无端生出几分被看透的忐忑。
不过,连躺死人棺材都不怕的步一乔,敢说这世上暂且找不出她真正畏惧之事。
她唇角微扬,迎上周瑜的目光。
“乐意之至。周公子是想与我把酒言欢,还是斟茶手谈?”
周瑜一愣,颇为有趣似的看了她一眼,笑得张扬。
“步姑娘果真好大的能耐,难怪能叫伯符与仲谋二人,都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步一乔眯眼笑道:“周公子怕是误会了什么。我与孙权并无男女之情。且我一心只心悦于伯符,绝无二心。”
“是吗?若真是如此,倒是我唐突了。错把某人的一厢情愿,当成了两情相悦。”
周瑜举止优雅地拱手致歉。
“给姑娘赔不是。”
说罢,他直起了身,看着廊外蝴蝶蹁跹于其间的花丛。
“伯符与我情同手足,生死与共。战场上他为王,众将自然听他号令。可出了战场,他也不过是个时常犯糊涂的寻常男子。”
周瑜忽然蹙紧眉头,端详步一乔片刻,神色渐凝。
“我观察步姑娘半月,尚未察觉不妥。然,我并非厌你。但伯符是江东之本,任何不明底细的变数,我都必须排除。你的出现太过蹊跷,对伯符与仲谋的影响都太大。若你真心为江东,为伯符,便请坦诚相待。若你怀有异心……即便伯符怪罪于我,我周瑜,也愿担此罪名,以除后患。”
春风倏然静止,气氛焦灼。
步一乔并未退缩,反而迎着他审视的目光向前半步。唇角略带戏谑的笑意悄然隐去,眼底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澈与郑重。
“世人皆道周郎慧眼如炬,算无遗策。公子既观察我半月都未看出不妥,却仍出言警示,而非直接动手……莫非,并非真心疑我,而是另有用意?”
她再次逼近,气势不输。
“我的存在,会误了您的事儿?”
周瑜闻言侧过脸,避开她过于锐利的注视,唇角扯出惯常的嘲弄:“若你都能耽误得起的事,我周瑜还不屑去做。”
步一乔没忍住轻笑出声,收起锋利,温柔相待。
“我知道周公子是替伯符考虑,放心吧,我也是。我的目的只有一个,保全伯符,见证他登上吴王之位。”
“吴王?莫非步姑娘你,果真是——”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周瑜的话。
“公瑾!原来你在此处!”
孙策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微妙的对峙。他大步走来,神情飞扬洒脱,目光掠过周瑜,立刻黏在步一乔身上,笑容愈发灿烂。
“大乔也在?正好!我刚得了一匹凉州宝马,烈性得很,走,一同去瞧瞧!”
他自然而然地站到步一乔身侧,牵住她的手,高大的身形在无形中形成一种回护的姿态。
周瑜瞬间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唇角噙起温雅如常的笑意,仿佛方才暗藏机锋、甚至隐含杀意的对话从未发生。
“既是伯符所得良驹,自当一观。”
步一乔也顺势颔首,却在孙策转身引路的刹那,飞快地瞥了周瑜一眼。
周瑜正垂眸整理着袖口,感受到她的视线,抬眸,回以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目光。
*
走出府门,静候在外的孙权闻声回望来,第一眼便落在两个大男人身后娇小的身影,落在兄长与她交握的手上。眸中闪过不悦,又迅速归于平静。
步一乔接连被三道风格迥异的视线笼罩,顿感无所适从,巴不得找个上厕所的借口离开。
不得不说,周瑜就是聪明。立马察觉步一乔的心思,主动开口道:“步姑娘今日想必也无要事,不如与我们同去城外军营一观,如何?”
“啊?不合适吧……”步一乔下意识地婉拒。
心想:这去的是军营吗?分明是地狱啊!连续跟两个大男人对峙已经够累了,能不能放她回去睡觉啊!
身旁的孙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温暖的手将她鬓边的发丝别至而后,道:“无妨。今日无战事,恰好城外野花遍地,我领你去看看。”
步一乔抬头对上他那双映着日光的明眸,拒绝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只得轻轻点头。
“……好。”
*
车内,侍从继续煮茶热酒,一切如常。
孙策与周瑜相对而坐,谈论着军务琐事,偶尔与孙权交谈几句。步一乔坐在孙策身侧,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孙权坐在她斜对面,大多时间沉默着,目光时而落在交谈的兄长与周瑜身上,时而状似无意地扫过她的侧脸,对上视线后又很快移开。
狭小的空间内,四种心思,暗流般无声涌动。
马车停靠在军营帐外,来人禀报说有贵客相见。步一乔当即抓住机会,找了借口说去野花谷内休息,待会儿去那儿寻她便好。
孙策不太放心,说什么也得找人跟着。
“这里是将军的地盘,怎会有人敢造次?我只是偷个懒,找个清静地方打个盹儿,绝不会走远。”
孙策垂眸看着她,沉默片刻,终是妥协。他旁若无人地牵起步一乔的手,在周围一众将领兵士的目光注视下,将她微凉的手指紧紧攥入自己温热的掌心。
“等我一会儿,速速就来。”
“好。”
一旁的周瑜还不忘打趣:“真是羡煞旁人啊,要不我等先行告退,留给二人些时间独处?”
孙策同他一起大笑,众人皆笑,独一人不笑,眼睛死死盯着步一乔羞怯的脸。
*
山花烂漫,柔软的铺就一地,步一乔舒展四肢躺在花丛中,望着天边流云舒卷,心神渐宁。
不多时,听见脚踩过的窸窣声,步一乔废力仰头,只看到一双脚。不过是与孙策相同的款式,立马放下心来,闭上双眼。
“这里躺着好舒服,伯符也来试试?”
身侧的花草被压弯,来人依言躺下身,与她隔着一肩的距离,安静地感受落日下的清风拂面。
“人生苦短,能得几回惬意?是吧伯符?”
无人回应。
步一乔以为是人没听清又唤了一遍“伯符”。
“我不是兄长。”
冰冷的声音吓得步一乔周身一僵,猛地睁眼转过头。
孙权静静躺在身旁,眸光幽深地望向天。晚霞为他惯常沉静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暖色,竟有几分阳春白雪的清恬……
等等!这可是孙权!不是孙策!清醒一点!
步一乔下意识地想要起身离开,却被孙权拉住手腕制止。
“这般好的景致,急着走什么?”
他随手折下一根草叼在嘴边把玩,姿态是从未有过的闲适洒脱。双手压在脑后,翘着腿,随着哼唱的小曲晃动。
“人生苦短……是啊,这般好光景,合该好好享受!”
这话语,这神情,都让步一乔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感。
孙权见她愣神,嘴角笑意更深,忽然凑近几分。步一乔下意识后仰躲闪,又被孙权抓住手臂止住。
如此近距离,步一乔甚至能嗅到孙权口中丁香水的气息,以及沐浴时留下的淡淡药草味儿。
好像……挺好闻?
步一乔脑袋忽地炸开。她怎么能有这种大逆不道想法!快停下!
孙权瞧她脸红得厉害,笑着曲起手指,轻轻刮了下她泛红的鼻头。
“怎么脸红成这般?”
步一乔下意识偏开头,“你怎么变得……怪怪的?”
“你不是喜欢这样吗?”
“啊?”
午后在廊庑下的谈话忽地闯入脑海,步一乔眉头凸凸蹙了蹙。
“所以你是因为我说喜欢伯符……就变成这样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孩子喜欢自己呢。青春期的孩子就是麻烦。
步一乔赶忙拨开孙权的手,往一旁挪了挪,道:“别别别,你还是原本的样子好。”
“好又如何,谁叫你喜欢的是兄长……”孙权小声喃喃。
“嗯?我没听清。”
“没什么,告辞。”
“……哦。”
孙权手掌撑住膝盖正要起身,却忽地抬眸,再度看向步一乔。眸光一沉,忽然伸手扣住她的手腕。
步一乔尚未反应过来,一道阴影便覆了下来。
温热的吻又急又重撞上来。
夺走一吻,也夺走了步一乔的理智。慌乱与熟悉感,微妙地将初见时的强吻与眼下连接在一起。
她猛地将他推开,“孙权你疯了?!”
他并未退远,仍维持着俯身的姿,气势不减。
“当初是你先强吻我的。”
步一乔心跳如擂,忘了怎么说话。
孙权站起身,转身离去时捏碎手里藏起本想送给她的野花。
*
人已走远,步一乔仍怔怔坐在原地,唇间还残留着一触即离的温热。待理智回笼,她蓦地起身,朝着孙权离去的方向快步追去。
在一条小溪边,步一乔找到了那个稍稍弓起身子,坐在岩石上背对自己的少年。
“孙——”她正要怒骂,竟发现少年此刻肩头在微微颤抖。
他在哭?
步一乔挠了挠后颈,放轻脚步悄悄凑上前去。
“哭什么?”
孙权浑身一颤,挂着两行清泪慌乱转身,急忙用袖子抹了把脸。
“没哭……”
步一乔无奈,从怀中摸出一方绣帕递过去,“我还没哭呢,你倒先哭上了。”
“都说了没哭……”他低头盯着那素朴的帕子,“我只是……方才营中谈及岘山,突然想起父亲。”
孙权望着眼前的溪水,恍惚间又回到三年前,汝阳岘山那个阴冷的午后。
也是这样一条河边,他拨开芦苇,看见父亲浑身重伤湿透,静静躺在河滩上,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一切历历在目,从未真正远去。
“喂,孙权?”
步一乔的声音将孙权从冰冷的回忆中拽回。她在他身边坐下,没有看他,只是学着他的样子,望着溪水发呆。
“我小时候,也走丢过。因为找不着回家的路,只记得奶奶坟墓的位置。我在那儿哭得撕心裂肺,生怕被山中的孤魂野鬼带走,这辈子都回不了家。”
孙权微微一怔,偏头看她。
步一乔笑了笑,随手捡起一颗石子,掷进水里。
“后来是我爸——我爹举着火把,沿着山里流淌的小溪,一遍一遍喊我的名字。找到我的时候,他哭得比我还难看。”
她没有安慰他,也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讲着自己的故事。
“父亲他……”孙权低声,眼眶又发酸,“生前最后一面,我们都没能见到。”
步一乔“嗯”了一声。
“如果那时我再强一点,再快一点赶到……或许……”
“是啊,孙坚将军不死,历史又是另一种结局。”步一乔无奈地笑了笑,想起自己本想回到孙坚在世之时,却因学识不精,又一次误了时机。
“这或许就是因果吧,有些事,注定无法改变。”
她期望地改写孙策的命运,或许也是。
暮色渐沉,溪水声温柔如诉。少年沉默良久,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眼见气氛沉重,步一乔一巴掌拍在孙权背后,逗小孩儿似的揉他的头:“一直以为你是个薄情寡义、注定孤独一生的人,想不到还挺重感情的嘛。方才也是伤心了,来找我安慰你的吧?”
孙权略微愠怒,偏头躲开她的手,嘟囔:“到底是谁薄情薄义,把人都忘得一干二净……”
“你说什么呢?老是这样嘀嘀咕咕的,能不能大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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