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此时,窗边飞起了一只惊雀。他带着她向窗外看去,看到从檐上堕下的花鸟残影。
寅时一刻。
梁熙君从昏迷中清醒后,虚弱地睁眼说:“唐颂,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不然我不会来找你。”
她听出了她的愧疚,唐颂扶她从塌上起身,“无妨,早说了,你要来见我的。”
秦衍递来药和水,梁熙君同他道谢,然后给擦伤的部位简单上了药,喝过一口水起身,走到案边拿起了自己的刀挂上腰。
见她无碍,唐颂问:“你怎么还在长安?齐王妃同你一起么?”
梁熙君拿起案上的半只羊肉胡饼,那是唐颂吃剩下的,不待她制止,她已经大口吞咽起来,走到窗边向外看了眼点头说是:“他们追得紧,我只能带着王妃暂时回到长安,眼下长安各处都在清查殿下的人,我们根本逃不出去,所以来求助你和靖王殿下。”
梁熙君话中不掩目的,这是她一贯的做派。秦衍也同她直来直往,“好说,不过梁司长得张嘴透些话。”
梁熙君又啃了口饼,回眼看着两人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先说温绪此人,”秦衍靠坐于南窗前,伸长腿问:“他是否是齐王安插在御座一旁,操纵圣意的暗桩?”
“是。”
“池浚?”
“是,他也受齐王殿下所用。”梁熙君道:“中秋大宴这场局中,背叛齐王殿下的人除了池浚,还有温绪,现在看来,是殿下过于信任温绪了,朝中组建平康军一事前前后后由温绪全权负责,殿下并不过问,这也就是为什么秦哲可以调动平康军的兵权,而殿下失去平康军兵权的根本原因。”
简而言之,平康军的兵权由温绪执持。诛杀齐王的兵马,是本属于齐王的兵马。
半张羊肉胡饼吃完,梁熙君已把话说了个大概。唐颂又给她拿了些吃食,她问:“还有这个没了?”
唐颂说没了,梁熙君露出不满的神情,“算了,不吃了。”说完端杯喝了口热茶。
“爱吃不吃,什么时候?还挑上了?”唐颂嗤笑,梁熙君立马向她翻了个白眼,余光触到秦衍时才略微收敛了些许。
“所以说。”
“花鸟司介入上官瑾军粮案,南下杭州前,刑部起火一事。”
“平康初年,朝会大典符宝郎吕庆携帝印遭遇他勒一案。”
“运作擢升奉扆局直长祁怀允为司宫台大监一事。”
“今岁夏税转运遗失一案。”
“云韵府伎人申育行刺一案。”
“这些确实都是齐王在幕后做的手笔。”秦衍复述梁熙君的陈述。
“是,”梁熙君嘬了口茶说:“若不是池浚、温绪反水,申育的口供本来是要扣到燕王头上的,池浚向朝中回禀的根本就不是齐王的供词,而是他们二人原本为齐王做的谋划。”
“我不明白,温绪、池浚为什么会反水?燕王已是冢中枯骨,只差临门一脚,燕王府就被彻底盖于棺中了。段浔段学士即使不肯事于齐王,也绝不会于齐王有害,除去燕王后,朝中掌大势的必定是以段浔、池浚、温绪为首的齐王一派,他们为何还要背叛殿下?”
一口茶咽下,她抬眸向面前两人视来,三人对视。
燕王。
“不错,”秦衍推测道:“或许燕王就是此局的关键所在。”
唐颂也分析说:“或许燕王暗中也与池浚、温绪二人互有来往,这具枯骨为了求生,向他们提出了某种条件,从而将冢中之人替换成了齐王。”
那么这个条件必须足够丰厚,足够诱人。
唐颂继续梳理头绪,“那么,秦哲本人的态度是什么?从之前的种种迹象表明,他有意先除燕王,为何后来改了主意?”
梁熙君列举原因,“他就是个傀儡,只要池浚、温绪二人决定反水,温绪就能说服这个傀儡改变主意。”
“把他想得聪明点儿,也许他认为燕王已经势穷力尽,不足为虑,甚至察觉到了齐王殿下对他的利用,于是将计就计,表面上与齐王殿下暧昧联手,营造出欲除燕王的假象,实则真正要除的人是殿下。”
“傀儡。”秦衍沉吟道:“秦哲是谁的傀儡?”
梁熙君脱口道:“当然是温绪的傀儡。”
唐颂接话说,“温绪听命于齐王,说到底秦哲之前是齐王的傀儡。齐王已薨,现下秦哲又是谁的傀儡?”
这便是秦衍话中的深意。
梁熙君面色发白,“现下,他彻底成了温绪的傀儡。”
唐颂又问:“那么现下,温绪和池浚二人又听命于谁?”
不是燕王这具枯骨,不是秦哲这个傀儡。是谁?
秦衍背靠南窗说:“他们是听命于皇权的两个弄臣。”
而皇权,凌驾于一切之上。既然能够操纵一个傀儡,间接驾驭皇权,弄臣为何还要继续扶持他人夺位?
如果他们这个推测与事实大致吻合,那么弄臣已经实现了目的。
“所以,”梁熙君恍然大悟,“殿下很有可能只是他们的垫脚之石。”
“等殿下薨后,段学士被逼无奈,唯有请辞离朝,那么,当初无论是池浚投靠秦哲,或是温绪唆使秦哲拉拢池浚,又或是秦哲主动拉拢池浚,中书令一职出缺后便是他段浔的,这可能就是秦哲与池浚两人之间苟合来往的条件。”
唐颂眼神玩味地看向她,暗示的是段浔向朝中请辞一事。
梁熙君把玩着手里的杯盅,叩在桌面上冷笑道:“怎么?逃不出去,还打探不到消息么?咱们花鸟司干什么吃的?”
“你轻些,”唐颂威胁道:“磕碎了你得赔。”
梁熙君把杯子抬高,看着杯底琢磨,“马上远走高飞了,赔个屁,这东西谁送的?好瓷,汝州产的?”
逃命的关头上,还能留意到各种细节,这就是花鸟使,这就是梁熙君。
“这当中我知道的内情,我都已经说明了,至于这诸多疑点,眼下我是顾不上追究了,你们先瞧着办。”她撂下杯盅起身,口吻低沉,“得走了,请靖王殿下备辆马车。”
马车?
唐颂提出质疑,“两个人,马车太过招眼了吧?”
“我、王妃、还有世子。”梁熙君已经走到了门边,“没有马车不行。”
齐王世子。
两人无言看着一人的背影。
她回身看向他们两人,眉一挑,戏谑而笑。
“齐王妃怀得是双生子。”
平康初年,八月二十八。长安东城,金光门处。
金光门武侯铺铺长郑吟秋遥遥望见靖王的一列人马驶来,等他们走近,他挎着刀上前寒暄,却未找见靖王的身影。
关炎培从马上看向马下,催他说:“开门。”
郑吟秋看向他身后的马车,低声问:“殿下在里头?不能吧?”
“怎么了?”关炎培不耐烦的道。
“新鲜!”郑吟秋笑说:“从没瞧见过靖王殿下坐车,总驾马来着。”
“郑吟秋。”车厢内一人的声音传出,“本王坐车如何?碍着你了?”
是靖王的声音,仔细一听还有些沙哑,郑吟秋忙鞠躬,“恕卑职失礼,殿下,您着凉了?”说完回身打手势,冲城楼上的哨兵吆喝:“靖王殿下车驾,放行!”
等这列人马通行后,同僚开郑吟秋的玩笑,“上赶着,人理你呢?”
郑吟秋继续嗑他的瓜子,待他们都背过脸去,他笑上一笑,一把撒了手里的瓜子皮,让它们随风散了。
到了城外郊野处,秦衍下了马车,屏蔽了所有的人手,梁熙君下车后,向她深拜行礼。
秦衍说:“把门籍带好,过界接受盘问时,不要露怯。”
梁熙君应是,秦衍喝来他的马跨上。“殿下,”
她抬眼,“请帮我给唐颂带句话。”
“你说。”
“后会有期。”
秦衍颔首,驱马离开的同时,梁熙君登上马车,喝马远离。
车厢内,段年忆放下窗帘,垂眼看向怀中的婴孩,他正在恬静安睡。身怀双生子这件事,连她自己都不知情,接近临产的日子,他对接生这件事不做任何安排,只说:“阿忆别怕,我一定让你们母子平安。”
原来如此,他把她的一切退路都想好了。
一滴热泪落下,正落在婴孩的眉心,他睁开眼睛,对着她上下忽闪眼皮,不哭也不闹,年忆含泪而笑。
梁熙君驾着马,向身后的车厢看了一眼。那日,中秋大宴开宴前,齐王忽然将她约到隐秘之处谈话。
“如若发生什么不符预期的变故,切记,不要因为我逗留,带阿忆走。”
“殿下!”她急忙说,“如若发生什么变故,我是可以带走一母二子的!”
“我信。”他笑着对她点头,“我信。”
“但唯有如此,她的余生才不会受到打扰。”
弑子留母。祭出一子,让所有人都相信齐王已经绝嗣,齐王妃的下落也就无关紧要了。
“不要利用她们母子做任何事,齐王府无东山再起之时。”
她领命后转身,他又强调:“熙君,必须保下一子。”
不为齐王府东山再起,为何执着于一子的生存,他活下来,只有隐姓埋名的前程。
“我不想她孤独一人存活于世。”他又说。
原来如此。
“熙君,同我讲讲你跟殿下之间的渊源吧?”车厢内的人说话,打断了她的回忆。
梁熙君眨眼,腾出一手抹去眼角的湿润,笑道:“王妃知道我的那个妹妹吧?”
年忆也笑,“在宫里我跟她打过照面的,来王府给我把脉的人就是她吧?殿下一直都瞒着我。”
齐王一直都瞒着她,有了身孕后,齐王为了她的安危考虑,让人隔着床帐给她把脉安胎,那人不是王府内的医士,她能察觉得到,但她从不多心过问,他肯定是为她请到了更高明的医士。
梁熙君说是,“我跟我妹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我妹游荡街头,觉得行医看病的大夫厉害,也想从事这门手艺,但是乡下的野丫头嘛,吃不饱穿不暖,如何能有学医的机会,后来机缘巧合遇到殿下,我就答应他嘛,让我当牛做马都行,但是我妹妹得读书,将来做医士……”
“我记得她的名字是?”
“梁落声,她的名字是梁落声。”
梁落声猛的一下抬头,惊到了面前人。
徐砚庭出声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落声回过神,压下心中的惊悸笑道:“娘娘身子并无大碍,只是脉象滞而不稳,可是心中郁结?”
“有一些,”砚庭垂眸避开她的注视,从她指尖下抽回手肘,“入秋后,天愈发凉了,我自小就贪暖惧冷,一到这个时候就打不起精神来……”
话未说尽,门外来了一帮花鸟使,为首一人伸手叩了叩门框,再躬身行礼,“皇后娘娘安康,臣花鸟司郎司司长韦笙给娘娘请安了。”
无论哪类品阶的臣,都不得步入后宫。既然花鸟使能迈得进来,说明他们领了特权,正为发挥特权来了。
砚庭心里一惊,窒着未言声,韦笙抬头看了她一眼,又看向她膝边一人道:“无意惊扰皇后娘娘,因尚药局司药梁落声疑似齐王同/dang,花鸟司须将她带回调查,请娘娘回避。”
齐王同/dang。
砚庭惊讶地看着落声,喃喃说:“怎么会?”
落声从绣墩上起身,蹲身向她施了一礼,“娘娘莫怕,奴婢这就走,请娘娘回避吧。”
韦笙在殿外颔首,挎着刀等候。落声转身离开,砚庭跟着匆匆起身,“等等!”
落声停下步子,韦笙诧异地看向她,砚庭有些语无伦次地道:“她、她是宫里的人,怎会是齐王的同/dang?她做了什么使得你们花鸟司怀疑她?”
韦笙揖手解释:“回娘娘的话,现已查明花鸟司女司司长梁熙君是齐王的心腹,梁熙君和齐王妃段年忆失踪的时间一致,花鸟司怀疑,助齐王妃逃走的人正是梁熙君,而齐王妃生产当晚,梁司药人并不在铜川行宫内,所有随銮驾的尚药局女官们都称当日午时之后就没有再见到过她,她失踪了整整一个晚上,按照宫规,宫人无特许,不得出宫,梁熙君姓梁,梁落声也姓梁,花鸟司有理由怀疑她们是亲缘关系,为齐王妃接生的医士正是梁司药。”
“不对。”砚庭说,“梁司药当晚同我在一起。”
此话一出,韦笙看向了梁落声,她抬眸也看向他,意外之感从两人的脸上同时出现,一闪而逝。
韦笙嗤了声,笑问:“娘娘是说,那晚,梁司药同您在一起?一整晚?”
砚庭紧张咬唇,说是:“我……本宫、本宫的脉象一直都是梁司药把的,我同她话语也投机,本宫近日脉象滞而不稳,心中郁结,久久不舒,那日午后又唤她来陪我聊天解闷,晚膳过后聊得仍不尽兴,便将她留宿在我宫里了。”
“哦?”韦笙听后,笑视梁落声,“这就是梁司药的不是了,夜里宿在他处,怎么能不跟宫里报备?”
梁落声启唇,韦笙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冲着殿内躬身说:“既然梁司药有娘娘作为人证,此事花鸟司再做调查吧,打扰娘娘了,臣告退。”
等一众花鸟使离开,砚庭心有余悸,落声回身再施一礼,“请娘娘切勿参与此事。”
“那你该怎么办呢?”她问,“跟他走,下花鸟司的牢狱么?如果他们动用非常手段逼问你怎么办?”
她垂首不答,她一眼就将她看穿了,才会保护她。
“那晚,你陪我了一宿。”砚庭坚持说。
落声行礼告退,“等来日,奴婢再来陪娘娘解闷,为娘娘排解心中的郁结。”
砚庭恬然笑道:“好,一言为定。”
入秋后,宫内各处栏槛花缸里的菊争相盛放,秋风撕裂它们的花和蕊,将它们硕茂的花瓣带走带远,玩/弄够了,零零散散地抛洒在宫道上。宫人们的足靴经过时,将它们碾出汁水,携走它们的余香。
落声离开景绮宫后步入一条甬道,尽头出现他人的身影,他提着刀向她走来。她回眸,身后不见有他的同僚。
他走的很快,官袍驾着秋风飘荡,惊起一地黄花。她再次看向他时,他的刀刃已经逼至她的颈间。她被他推倒,肩胛狠狠撞在了宫墙上。
很痛,她忍着,不透声色。
“别装,”他冷笑着说:“你很清楚你自个干了什么。眼下老老实实招了还来得及,交待清楚梁熙君的下落,免得受皮肉之苦。”
她乖乖屈服于他的刀下,微颤的眼仁含着刀光,他的刀光此时看起来是明净洁白的,映出他额上黯黑的乌纱。
“张嘴说话,别装傻。”他把刀刃贴紧她的喉颈,“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皇后娘娘的供词漏洞百出,景绮宫内只要有一人能证明娘娘的供词与当晚的事实不符,花鸟司就能找到第二个、第三个……到时候不光你,为你做伪证的皇后娘娘也难辞其责,你确信要累及他人么?”
她轻轻摇头,脖颈被他的刀刃刮出血痕,轻声地笑,“你不会的。”
什么?
他不懂她这句话,只用冰冷的眼神发问。像他这样的花鸟使,冷静的习性永远压制本能的反应,话是不会冲口而出的。
“顺永四十四年,花鸟司平上官瑾之冤案,平康初年,花鸟司南下八州选拔二百名寒门学子入学。这两件公务给花鸟司攒起了好名声。”
“韦司长,展鹰犬之用,还是展鹰扬之才,你作何选择?”
“那么我问你,”韦笙靠近她冷嗤,“梁熙君身为花鸟使,齐王一派斩贾府满门时,你可曾问过她这个问题?”
“捉拿贾府满门的人是梁熙君,”落声抬眼凝视他,“韦司长要报仇,就该找到她,杀了她。她的事,与我无关。”
韦笙哂笑,“我杀了你一样报仇,梁熙君知道了,会如何呢?”
“她知道了,要么觉得你滥杀无辜,杀了一个与她无关的人,要么,她便是第二个韦司长。”她敛起笑意,淡声说。
第二个他,惨遭失亲之痛的他。他杀了自己的姐姐。
韦笙眼里生出恨和怒,逼视她说:“为什么要回来?”
什么?
她的疑问几乎冲口而出,终于还是遏制住了,她以为他会轻描淡写地说“我愿意赌这一半的概率,如何?”
他竟没有。
他看着她的嘴唇蠕动,表情讽刺,“为什么要回来,明知道死路一条不是么?”
她伸颈,踮起脚尖靠近他,平视他,她的颈与他的刃磋磨出了红。
“那便请韦司长查明事实,届时,我愿与韦司长证对是非。”
死路一条,她回来就没想过要活着。可梁熙君要她好好活着,徐砚庭让她活了下来。
为什么要回来?她也不知道。
“好。”
韦笙放下刀,收刀入鞘,“那你就乖乖等着。”
她静静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迟疑。他一手扶刀,不再看她,看向了甬道的一端尽头。
“滚。”
她官袍的一角随风飘起,遵令从他的余光里消失,留下零落几片花瓣,它们无处着落,被风牵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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