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昌元年,雨夜。
惊雷撕开天地,刺目的电光透过木板墙的缝隙透照进来,外头的雨大得要将棚屋掀翻。
这是驿道旁修出来供人停脚的半敞马房,屋子里有多任行歇此处的人撇下的烂竹桌,一条长板凳。
外头有方凿痕坑洼的石槽,槽底泡着一层霉坏的草料,霉变的草秆在积满了水的石槽里打漩,任是风雨冲刷,只卡在石缝中不往外掉,旋转出一个小小的漩涡,昭示着它的不安,
电光又循例打下来,劈断了马房前的一棵树,树梢在黑夜中蹿起火光,有在轰然倒地的过程中被大雨浇灭了。
“轰隆——”
雷声才至,今夜注定不平静。
“江哥,俺们能逃到哪去啊?”一个声音瑟瑟地发问。
断树的枝桠还倒在门前被豆雨击打,噼里啪啦的响声夹杂着树巢上油脂的味道,穿过雨幕,跨过门廊,飘进来——马房里挤挤挨挨抱在一起的六七个少年都不约而同的感到一阵饥饿。
这些人黝黑的脸都完美地隐入夜色之中,除了偶尔刮过的电光能照见他们脸上的神情,在七张绝望的脸上再烙下一瞬惨白。
问话的是里头最小的,才十四岁,被众人搂在中央。
靠在最外侧大山一样的是个青年,他望着倾山的雨,再说不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不知道。”
他说,只能由他击溃众人心中最后的希望。
他们已经逃了三个月了,今天将是人生的最后一天。
“汪!汪汪汪——”
犬吠声在雷雨中穿透,猎犬已经找到了黑夜里潜藏的猎物,很快,群山都开始震动。
“汪——汪——汪汪汪……”
狂乱的犬吠甚至盖过了雷声,丛林深处的火光快速地朝着这块小小的凹谷移动,山雨又一次被闪电照亮,雨跟雨之间几乎看不见线断的地方,如同水流一般从天上漏下来。
这次的闪电持续了很久,山中亮如白昼。
凄惨的光打到毕江脸上,给他脑中带来漫长的一段空白,他听到腔子里传出沉闷的心跳声。
等诸光熄灭,他再次归于黑暗,毕江的嘴唇开始颤抖,手指也是,双腿也是,最后连同他整具身子都筛糠一般抖动起来,每一寸肌肉都散发着恐惧。
在山里奔逃了七天,每晚都在警惕中睡去,又在犬吠声中惊醒,他甚至能清楚地想象出那吠声怎样从一只狗的肚腹深处吼出来。
狗站在原地僵直尾巴,吸瘪肚子,龇出的尖牙上沾着腥臭的血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吠叫,全身都会因此而共鸣震动。
“……你们,快跑吧。”毕江挥不去脑中那只细直的猎犬,它狂吠着几乎咬断了他的双腿。
毕江走不了了。
“江哥,我不走,除非你和我一起走。”
“呜呜呜呜……江哥,你不走我们也不走……”
“对,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死不过头点地,老子不怕!”
“江哥……”
“走,”毕江借着黑夜掩盖住自己脸上的表情,“走啊!”
“若是没有你们拖累,老子早跑了!滚啊!老子现在后悔了,滚!”
“江哥,不管你怎么赶我,我也是不会走的!”
“哼,是啊,累赘怎么会舍得走呢?一路上病歪歪的,花光了盘缠不说,还要人伺候照顾,离了我你早死了,又怎么会走呢。”
“……我……我对不起江哥……”
“还有你,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瘫在这?瞧瞧你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活该被你婊/子娘卖到赌场来!天生的一条贱/命!”
“……”
毕江一个个逼走身边的人,最后连他也分不清楚话中真假,疲惫地倒在地上,雨已经汇成河漫到这间破屋子里面来了,他贴着地,紧密交杂的马蹄声透过土地传到他耳中。
毕江睡着般维持这个姿势闭目躺着,直到他可以不通过地面的震动听到迅疾的马蹄声,不远处传来清晰的马嘶。
雨水浸湿了他腿上的绷带,凉意沁透了他无法结痂的伤口,又流出了一滩血。
狗吠声混合着人声,带着沸腾地热气将这里围住了。
有人被服侍着下马,撑伞,雨点跳动,一双鞋正正好踩到了毕江的伤口上。
毕江闷哼一声,没有睁眼,嘴角扯出一点苦笑:“……曹爷。”
“毕江啊,”曹班德也笑了起来,他随身总是带着一把金算盘,此刻被他拿在手里噼里啪啦拨响,和落雨一样,“回台庄还是不回了?”
曹班德仿佛不知道脚下踩的什么,只一遍遍加重气力碾过,渗出的脓血沾在他的鞋底,又被雨水冲刷洗去,崎岖的地面汇流了许多暗红的雨水,还是血水?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的钱,可怜的生意人,被狼心狗肺的小人骗走了一千四百余两血汗钱!
都得叫他们还,一个人头值十两钱,一条人皮又是十两,曹班德将算盘拨得飞快,还是算不足他的损失。
“还是回台庄罢,杀了你也赔不上我的钱啊?你说呢?”
曹班德肥胖的身躯忽地凑近过来,常年汗腻的大手捏住毕江的下颌,手边耷着一串檀木的佛珠,尾端的两颗玉珠子刚好掉到毕江脸上,恐像两滴泪。
他的脸上沁着冰冷的雨水,幸而有这些无根的天水,叫他与曹班德这样的人永远隔离出一道薄膜,曹班德的巴掌扇到他脸上,先响起来的是雨水清脆的声音。
毕江曾经感念过曹班德的恩情,但他再也不会回到那个散发着恶臭的地方。
“曹爷,您还是杀了我罢。”
“那我的钱呢?”
“等小的到阴间再还给您,到时候连曹爷也下了地狱,您要喝血还是吃肉,小的听凭你意。”
“……好啊……好极了。”曹班德笑得浑身的肉都跟着颤了起来,毕江的左脸被他扇得啪啪作响,血珠子混着雨滚到了地上,曹班德看着毕江的眼神愈加阴冷,屋子四边的缝隙在风中发抖,破茅之外是千重孤魂呼啸的声音。
“把他带走。”
毕江被人架起,故意地被拖拽在地,砾石和枯枝刺进他的伤口,他眼中只有漫长的麻木。
他的心漏了一个大洞,身上的疼痛不及风穿过心脏的苦痛之万一。
“拴上。”
“回曹爷,这……这小子块头太大了,一匹马栓不住啊……”
“来个会做事儿的人教他。”
“……啊啊啊啊!曹爷,小的……小的会了,学会了——啊!您饶……饶了我罢……”
雨虎视眈眈地从四面八方斜视过来,风避过夤夜再度卷地而起,狗群追在队伍旁轮流盯梢,马尾巴后面拖着两块肉,两匹马拉着的是毕江,一匹马拽着的是个被打残了的小子。
狗群都感觉得到,那个干瘦的小个子已经奄奄一息了。
只等他咽气,只等他咽气……细长条的狗在队伍里来回奔跑着,腥臭的口水滴答滴答地埋进雨中。
“……”
毕江觉得就算是这样的雨天,血腥气也散不去,蜂拥而上的狗骚气让他喉咙里一阵反酸。
驾马的故意疾疾停停,他常被戏弄地微微悬空起来,再猛地被马牵引着飞坠在地,拖出一尾长长的血痕,后背早已经是烂泥一片了。
毕江脑海中只有一片昏沉,像有个大大的铜炉,装着他的脑仁在火上沸沸地煮着,他几乎能看见铜炉被烧得发红的四壁,围着某个亮白的光点往外晕散,黄得过于刺眼。
身上也在柴堆里烤着,血管里溅出来滚烫的油花,和等着下吊锅的祁山细羊一样,散发出馋人的香味。
“诶?后头那人呢?”
“谁?哦,被狗分了,瞧着好像就剩了截绳子,您稍后,我给看看去。”
“别去了,一晚上狗也累挺,这回也省得再回去加餐了,你去把那小子给我提来。”
“诶,是,小的这就去。”
“你们两个,去把毕江给我解开,小曹爷要见他。”
“是我干爹要见他。”
“奥,是,是!快解开!曹爷要见他!”
曹班德生不了,收了十好几个干儿子,曹侄武就是一个,风头正盛,底下人顺着风向都叫他“小曹爷”。
“小曹爷,熬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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