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沮渠牧犍下了肩舆,匆匆步入德音殿。
阿澄紧随其后,赵振行至殿门外便止步于此。
进了望舒阁,沮渠牧犍见霍晴岚正要换湿帕,遂轻声道:“让孤来。”
坐在榻前,但见拓跋月面色泛红,呼吸略显急促,他心里猛地一紧。
揭下湿帕后,沮渠牧犍把额头贴在拓跋月额上,喃喃道:“怎么会这么烫?”
换好湿帕后,拓跋月蓦地醒来,睁眼看他。
往日荡漾的秋波荡然无存,眼里尽是血丝。沮渠牧犍忙安抚道:“阿月,我惊扰你了?现下感觉如何?”
声音低沉而温柔,却难掩内心的波澜。
拓跋月唇角勉强勾起一抹笑意,气若游丝:“牧犍来看我,我便好多了。”
“哪里好了?都烫成什么样子了!”沮渠牧犍满脸忧色,“若是侍御师不顶用,就用我姑臧的名医,如何?”
“牧犍,再好的药也不是仙丹,总要些许时间的。我只是……我只是想看看你。”
入目处,往日温柔而精明的女子,虚弱不堪,像是一根弯折的蒲草。
不知为何,他反倒觉得此时的她,比平日更让人心疼,忍不住拿脸颊贴了贴她的。
“我在呢。一直都在。”
二人拥着说了会儿情话,拓跋月倏尔撒起娇来:“牧犍,若你真的心疼阿月,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自然,阿月所求,无论何事,无有不应。”
拓跋月心知,胡叟当众让宋鸿传信之事,必会传到沮渠牧犍的耳中,便也不加掩饰,直奔主题:“阿月想请牧犍饶恕胡先生,可以么?”
沮渠牧犍怔了怔,心道:果然。
“阿月怎知此事?莫不是,在我的身边放了一双眼睛?”沮渠牧犍面色一肃,语气也冷淡下来,带着一丝谑意。
拓跋月知他是在试探自己,遂把他胳膊往外一搡,佯作生气:“阿月与牧犍说的是正事,不兴开这等玩笑!”
“好,好,好,不开玩笑了。”
“胡先生是我亲自请回来的,现下他犯了错,自然要请人向我传信。这有何不妥?”拓跋月秀眉微蹙,“胡先生也知旁人不敢帮他递信,方才求您的起居郎。”
“我知道。不过……虽说胡叟是阿月请回来的,但他犯错与你何干?难为你大着肚子,发着热,还忧心偌多事!”
“牧犍此言差矣。恕我直言,胡叟并非有意冒犯先王。”
“并非有意?”
“史官职责,便是秉笔直书。私以为,并非不可饶恕。”
沮渠牧犍本还拥着她,闻言倏然起身,冷冷地盯住她:“你是在质疑我?”
拓跋月正色道:“大王,我知您英明神武,但请念及胡叟一片赤子之心,他秉笔直书,不过是尽史官之责,实无大错。望大王能网开一面,饶他性命。”
言讫,她目光恳切,轻轻牵住他的手。
沮渠牧犍丢开她的手,缓缓起身,背对着拓跋月,望着窗外黢黑的夜空,心绪如潮。
逾时,他转过身来,眼神中多了几分犀锐的光。
“阿月,你可知,史书所载,皆是千秋功过,一字一句,皆能影响后世评判。我且问你,若大魏修史,有史官胆敢直言君主之事,那大魏皇帝岂能坐视不理?”
拓跋月喉头一哽。
他还真问住她了。
鲜卑一族,与汉人相比,并不特别看重礼法。拓跋氏建国至今,已传至三代,而今倒还罢了,但以往的族史免不了不堪入目之事,若是被史官原封不动地载入史册,也着实令人尴尬。
应该说,她能明白沮渠牧犍的愤怒,但胡叟必须保住。
不然,既无法向胡炆老先生交代,也破坏了自己的筹谋。
思忖一时,拓跋月道:“胡先生那个人,迂直,心眼却不坏。私以为,牧犍大可对其小惩大诫,勿要伤其身体发肤。如此,也可有转圜余地。”
沮渠牧犍不应,双手交叉一处,似在沉思。
良久,沮渠牧犍方才叹了口气,坐回拓跋月的身边:“罢了!阿月从不求我,今日既开口,我自当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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