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月鬼市地处于大穆、朔漠汗国、羚沃国的交界处,四野荒凉,朔风骤起。
此地离祖母所在的铁壁关不过数十里,雪驹疾驰,一日之内正好可及。
倏地天幕降灰,暴雨如注,两人被突袭的雨浇成落汤鸡。
雨滴从晏邦彦紧锁眉头急速地滑下,他沉声道:“你真知晓那‘清棘’长什么模样?”
风中捎来姜渥丹的絮语:“我真的知道。”
准确来说,是姜未晞知道。
“为什么?你自幼生长于京城,似未曾涉足此荒远边疆,你近日才被人牙子所擒,也当是近来才对这些蛮族人略有了解,但你,竟连突厥语亦能听懂?”
姜渥丹微微一怔,心知晏邦彦已生疑心,然而仔细想来,或许他从未对她真正放下过戒备。
但,晏邦彦所言之事,姜渥丹自觉亦颇为奇异。
她不经自问,姜未晞为什么知道?
为防止再遇到些熟识姜未晞的人而露出些破绽,姜渥丹已经把姜未晞的记忆来来回回啃了不知道多少遍。
这清棘也是她啃出来的。
姜未晞的记忆似乎像是被什么撕碎了一般,零零散散的,拼接不完整。
零散记忆里,有一个女人格外深刻——她身着穆朝珍贵赤色玉纱衣,时不时望向层层宫阙遮掩的湛蓝苍穹。
“这里的土,太沃了,果然养不活带刺的。”姜未晞迷蒙中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
她见那个女人把奄了的、低着头的清棘花的花瓣一片片撕扯下来,碾碎成齑粉。
然后,开怀大笑。
笑够了,她又开始不顾旁人地唱歌、乱舞。
“雪覆原,歌飘荡,
驼铃阵阵归毡房,
阿爸豪饮马奶香,
阿妈织毯话夜长。
风卷沙,马蹄扬,
草原千里雪茫茫,
归心似箭情难挡,
家乡牧歌唤归郎。”
尖锐的声音唱不出磅礴,但足够撕心裂肺。
姜未晞好像是被束缚在一旁,嘴里被堵了绢布。
她看着她那鬼魅的纤影,却觉得那歌不知怎地触了心弦,她的泪滴竟也簌簌掉落,连带着回忆及此的姜渥丹也跟着揪心。
萧风残月里,雨倒是停了,两人也终于抵达胧月鬼市。
鬼市二字着实不虚。
这照夜青灯拂在每个人脸上,像极了尸斑。
这残破市集灯火通暗,各色人等穿梭其中。
叫卖声、喧哗声——各种听不懂的语言不绝于耳。
左侧肉铺挂着十指俱全的“羊腿”,血珠正顺着砧板滴落。
右侧的摊位上摆满了不知名的黑色药材和干瘪的草根,霉味扑面而来。
姜渥丹一扫眼,没有看到清棘花。
晏邦彦一手牵雪驹,另一只手却犹豫着来触碰她,似乎是企图牵她的手。
他说:“此地鱼龙混杂,切莫与我走散。”
之前在赶路的过程中,他们再未说过一句话。
此时晏邦彦先开口倒是破了冰。
姜渥丹闻言点头,紧随其后。
突然,一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小孩突然撞到了晏邦彦。
她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眸子转了转,怯生生地道:“哥哥,我不是故意的。”说罢,转身就要跑。
姜渥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这小泼皮知道哪里有‘清棘花’吗?”
小孩身子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
姜渥丹半眯着眼,戳了戳她的芝麻油头:“别怕姐姐哇,既然阿妹不知道的话,就把东西交出来吧?”
“啊?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小孩颤巍巍地后退了一步,双手紧紧攥着衣角。
姜渥丹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啊?你要执意如此的话,姐姐可就要来摸了!”话音未落,她即刻使出挠痒痒大法。
姜渥丹指尖触到小妹肋下,孩童突然鹞子翻身一般,笑得前仰后合。
“嘎达嘎达!”小妹活像只小鸭子,手里的偷来银袋在挣扎中“啪”地掉在了地上。
姜渥丹眼疾手快地捡起来,顺手塞给身后的晏邦彦:“揣好,别丢了。”
小妹水灵灵的眼睛凝视着姜渥丹,小巧的脸配着高耸的鼻梁,虽邋遢但明眸皓齿,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她揉了揉笑出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说:“阿姐,我饿!”
这谁忍得住不油然生宠爱!
姜渥丹左看右看,昏乱街道上只有一家烧鸡店卖的真的是烧鸡。
她肩膀抵了抵晏邦彦,调侃道:“这位哥哥请你吃饭。他最近赚了许多,也是富贵人家了。”
晏邦彦微微挪开一步,脸上闪过不自在,但还是支吾了一声:“嗯。”
姜渥丹诧异地瞥了他一眼,心想,晏老师还没有调理好吗?
但她没多说什么,拉着小妹朝烧鸡店走去。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阿姐好唤你哇。”姜渥丹问道。
此时,星殁了,只剩孤月。
“五姨叫我十一女。”她声音轻得像风。
“那便好,阿姐以后唤你叫小十一了呀。”
姜渥丹望着所谓“烧鸡铺”,像是两片门板支起的坟堆,挂着几具烧得干瘪瘪的“禽尸”。
鸡油脂早被刮尽,徒留空洞腹腔盛着月光。
烧鸡铺店主是两兄弟。
哥哥是个独眼,正用铁钩翻动烧鸡,弟弟是个跛足,正往火堆里扔被夜露润了木材。
“一银两。”那哥哥粗犷地道。
“好。来一只,再给这孩子一碗热汤。”姜渥丹微微一笑。
那人牙子称姜未晞是京城第一美人,确实不为过。她的一笑如春风拂面,连那两兄弟都看得有些失神,麻色脸上泛起夕阳般的红晕。
他们在铺前坐下。
十一破烂的裙摆被板凳的岔枝勾起,露出一只木质的义肢。
她立马僵住,水眸中尽是慌乱,她先看了眼姜渥丹,迅速伸手按下裙摆。
“他们怎么都……”姜渥丹略微有点失声。
“鬼市里聚集的多数是流民,尤其是这些残疾的孩童。活下来已是不易,哪还敢奢求完整。”晏邦彦看向那熙攘的人群,“朔漠汗国的人民生活在贫瘠的草原,羚沃国常年雪雾缭绕,连一只飞翔的鸟儿都捕捉不到,大穆的诗人可会吟诵了——他们说中原沃土百川盈,田野千里稻花香。呵,怎不令人向往?”
后面的故事,晏邦彦没讲,但姜渥丹心里有数。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时,碾过的许是轮回的路。
战争起,赋税增,郎无归,故乡青冢累……
——君不见,古来白骨无人收。
“冷么?”晏邦彦问她。
“还好。”她回答。“但是,不知道哪里有点生寒。”
晏邦彦的大氅又欲给她披下。
姜渥丹摆摆手,轻声问十一女:“小十一,你冷么?”。
“还好。”十一摇了摇头,但身子却微微发抖。
姜渥丹眼神示意晏邦彦,大氅泼在了十一的嶙峋骨上。
“谢谢……姐姐,谢谢哥哥!”十一从小到大受到的善意不多,此刻却仿佛是被赤阳照过,她轻轻低下了头。
此时,烧鸡和热汤上来了。
一只鸡,三碗汤。
圆脸的独眼店主说:“送你们两碗汤。”
姜渥丹的芊芊玉指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有节奏地敲着,晏邦彦瞧着她那又不知道瞟哪去了的眼神,就知道她又在盘算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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