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长安却还醒着。
城内一十八座瞭望台同时响起尖锐刺耳的鸣叫,京兆尹的官吏逃了大半,仅剩的几队人马全都冲上街头。
百姓拖家带口四散奔逃,十里花船不知被谁点了,烟尘里传来红软女子们哀戚的哭声。
暮樱骑马从安夏门入,渡口处的船已是有价无市,好不容易抽了只凤钗渡河,到了昌平坊,路上全是逃难的人,马又不能用了。
不知道是不是三日没睡的缘故,暮樱精神得简直有些麻木,她下马牵着“木头人”逆着人流前往前走,那“木头人”被她兜头罩了一块破布,磕磕绊绊地跟在她身后盲目地前行。
到处都已经乱了,这次打进来的虽然是大荆朝的“自己人”,却比上次霍千里这个“外贼”进来时还要乌糟——
暮樱的暗卫再也暗不下去,三十几号人破天荒头一次正大光明地跟着他们殿下集体上街。其中几个之前去办事的也回来了,肩上扛着个不知是做什么的大麻袋。
“马兄!马兄在不在家!”暮樱拐进永安坊,熟门熟路地敲大门:“快跟我走!一会儿来不及了!”
里边一个男人骂骂咧咧跑出来,刚露了个头就被暗卫揪着领子抬走,这位马兄王八蹬腿似地打了个激灵:“天爷!我不过午觉睡过了头,这是怎地了?”
“亡国啦。”暮樱抬手将身上最后的信号烟花放出去,十分接地气地把宽大的袍袖扎起来:“马兄弟,世家联军打进来了,鸣蝉暂时找不到,还得请你暂时顶一顶。”
马寿正是鸣蝉的亲大哥,现在在工部做个管銮车的小吏——上次城破时鸣蝉在家探亲,兄妹俩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霍大王都住进都督府了,这回天塌地陷,马寿竟然还是准备睡过去。
简直让暮樱这种缺觉鬼羡慕死了呢。
马寿一边跟着小跑一边提鞋子:“咱们这是往哪去啊殿下……我的妈呀怎么还有炮仗!”
片刻之间,长安好似已经成了传说之中的鬼蜮酆都,夜幕中雷火如流星,各个拖着长长的尾巴飞过天际,带起一阵不祥的轰鸣。
“天爷!有钱不如给老子!”马寿在第三次险些被炸飞以后终于反应了过来:“这必是经过特殊炮制,能上投雷车的重火器!做一个怎么也得花上百十两银!他们哪来的钱?”
暮樱不答,她在漫天炮火中安静地看向前方。
高耸的德化门已然在望,这座巍峨的城门在夜色中只剩一个黑色的剪影,轮廓被外面的滔天火光照亮。它像个沉睡已旧的老将,撑着最后的脊梁,沉默地承受着漫天炮火。
暮樱险些让落在脚边的一道雷轰死,好在其中一个暗卫眼疾手快把她扑去一旁,一行人炸了个灰头土脸,却默契地爬起来继续赶路。
马寿大吼:“殿下!给我三年!给我银子!我给你做更好的火雷!”
“殿下没钱!”到处都是人的尖叫和炮火的轰鸣,暮樱斯文地咆哮起来:“穷得连头绳都快扯不上了!”
她被轰得耳畔嗡嗡作响,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反倒让她渐渐冷静,整个长安周边的地图在眼前虚空缓缓展开——
长安周边总有八条水路,三十二道上下关;神孙、周业、万年以及雒邑四郡拱卫京都,各地应该也还有五千守军。
这些地方的统帅都已经被她母亲换成了心腹人,手里机火重炮都还有那么几座,绝不会立刻就灰飞烟灭了,但也不能让他们放弃驻守赶过来。
还得防着霍千里呢。
她喊了这一嗓子,却惊起了前头的什么人,地上一个正在包扎的男人猛然从黑暗中站起来,听声音激动得快哭了:“北大营韩和通见过殿下!”
暮樱精神一振,踩着不知谁家的石狮子振臂高呼:“韩和通!本宫在这!我军战损几何?”
韩和通土匪出身,混了这许多年,如今是个老兵油子,军费不够的时候到处揩油,但他的北大营正是如今暮樱手中最后一点可供调用的军队。
蜀中无大将,好在“廖化”还算忠诚。
韩和通的战甲被炸掉了一半,手持火把十分紧张地在暮樱脸前一挥,确认眼前的确实是真货,简直是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臣手底下一共只有两万兵,剩下的三千都得守着粮草,如今伤亡还在二百出头,尚且可控……妈的,把路障撤开!天皇老子来了你们看不见?!”
亡国在即,他也顾不上装文雅了,韩和通抹了把脸上的血,将暮樱一路迎上城墙。
韩统领请暮樱站在上城墙的楼梯边上,随手从一个刚刚战死的小士兵身上扯了套战甲给她套上:“但挺不了太久,最多撑到今夜子时。”
暮樱深深看了他一眼。
韩和通喊了句全体战备,北大营最精锐的弓弩手上下列作五排,将雪白的羽箭雪片般杀至城下。
韩和通头也不回地问:“届时我陪殿下去见先帝……子时,够吗?”
拖到子时,够不够咱们那位小陛下从另一个方向弃城逃脱啊?
君臣二人在炮火喧天中对视,而后暮樱笑了。
韩和通背地里贪了不知多少钱,他家里扫出的碎银子只怕都比暮樱的份例多,可如今国破家亡了,他却二话不说存了死志,连个嗑绊都没打。
好吧。
暮樱想。
今日若能活着下城楼,就把韩大统领想要的人给他吧。
“韩统领不要悲观。”暮樱自己穿上甲,远远看到马寿带着“木头人”跟上来了,温声道:“收金,撤队,去把逆江海的铜吼连上。”
韩和通目光一震,不肯动,暮樱劝道:“去吧,本宫不是要爬那晦气东西,只是想用用铜吼。”
那一刻,没人知道暮樱想要做什么。
她不过柔弱之躯,身上最大的本事就是话本说书一样的“引雷术”,一道小小的火器就能要了她的命,她又能做什么呢?
凭几句话,凭嘴皮子退敌么?
暮樱走上阵前。
那一刻,夜风带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拂过她的发梢,放眼望去,火光绵延入天,甲胄铿锵,战马嘶鸣,联军大阵分作五块,从西到东绵延近十里,每个阵中都布满了攻城车和燃烧着的火雷——
他们的军队就像一片绵延的深海,炮火如同海中逡巡而出的巨兽,冷漠猩红的眼已经盯住了岸上的长安。
她的手在抖,声音却很平稳。
“河东颜氏可在?”
城墙上隐秘的铜吼将她温和的声音传入叛军大阵,柔软的声音让每个人都能听清。几乎是在她出声的一瞬间,联军的阵营便传出不屑的哄笑声来。
亏得他们还如临大敌地打过来,对阵的不过是个女人罢了。
还是个没长大的女人。
那小嗓子卖到楼子里说不定能叫软男人的腿,可在阵前——简直是笑话一样了。
韩和通眉头皱得死紧,却听暮樱极有耐心地又问了一边:“河东颜氏乃愿江以西世家之首,既来了京城,怎么还不露面呢?”
敌阵中安静了一阵,而后火光大亮,一辆铁甲车巨兽般浮出了士兵组成的海洋。
那甲车周边跪倒了一小片,一个老者施施然站了出来,明明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暮樱却分明感受到了他身上的那种轻蔑与戏谑。
“听说我家小侄顽劣,殿下要送她剃度修行。”那老者便是颜氏一族的家主,他说出话来,便有传令兵一个接一个地替他往城墙上报唱传话:
“不如这样,殿下交出幼帝,被发跣足出城投降,我也给殿下一条活路,让你去剃度修行如何?”
暮樱温声道:“啊,颜老还惦记着厌音姑娘呐。”
她摆摆手,始终跟在后边的暗卫立刻将背了一路的东西送上来,裹着布条砰一声扔到城下。
人形布条脸朝下摔在地上,像一朵砸进泥地里的花,红红白白散落一地,完好的半张脸苍白失色,还带着死前残留的怨毒。
是厌音。
又摔下一个。
是东昌侯夫人,厌音的母亲。
这是暮樱手上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沾了血,她手心在抖,心里却平静依旧。
贺家竹林里想辱她的那几个男人虽令她恶心,但不过是工具罢了,真正应该被处理掉的是工具的主人。
她暮樱的脸面虽值不上几个钱,却不能在这种关键的时候被人踩。
勾心斗角麻烦,杀了示威正好。
“为了一点小事,这母女二人便募集人手,意图对本宫不轨。”暮樱的声音依然很柔软,却漫上了一层上位者独有的残酷冷漠:“既然颜老惦念,便将她们送出去给您看看吧。”
*
数里之外,霍千里眉头一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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