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过后。
但凡是郑衣息宿在澄园的日子,他总会将烟儿唤来书房,教她写几个大字,再教她握笔。
整个郑国公府里会识字的丫鬟不过凤毛麟角,如今却要再添上一个不会说话的烟儿,惹得不少人在背后乱嚼舌根。
尤其是冰月与霜降。
谁不知大太太身边的白芍正是因识字识得多了,才越过了不少伶俐的家生子,成了明辉堂的一等大丫鬟。
论在主子跟前的体面,可比大房的那两个庶女要讨巧的多。
冰月和霜降起先还战战兢兢地惶恐,生怕烟儿成了郑衣息的通房丫鬟后会使法子磋磨她们。
可等了几日,既是没等来烟儿的刁难,还在廊下觑见她立在庭院里罚站的身影。
此刻澄园的庭院里。
烟儿头顶着一方托盘,托盘里摆着一只青玉狼毫,清瘦的身姿歪歪斜斜地扭动,素白的小脸拧作一团,不敢让狼毫从托盘里掉落下来。
膝上的疼痛磨得她额间渗出了些细汗,可她却是不敢松懈分毫,只好勉力秉着心内的那口气。
而郑衣息却坐在了书房的藤椅之上,隔着大敞的屋门,边捧读着手里的诗册,边遥望着阶下摇摇欲坠的烟儿。
他轻启薄唇,清冽的嗓音里掺着几分恶劣,“若是掉了,就再罚站一个时辰。”
烟儿欲哭无泪,姣丽瓷白的面孔上浮现几分难堪之色。
她不明白郑衣息为何要教她大家闺秀的站姿,站不好竟还要再多罚站一个时辰。
垂立在侧的双喜与小庄也面面相觑了一回,都从彼此的眸中瞧见了如出一辙的不解。
世子爷这是在挑女人还是再教女学生呢?
双喜自诩更懂些郑衣息的心思,便避着人偷偷与小庄说:“你不懂了吧?”
“这是爷嫌弃烟儿的出身,要教她些规矩,省得带出去丢了爷的面子。”
小庄点点头,心里却是不以为然。
爷既是嫌弃烟儿不堪的出身,又何必要收她做通房丫鬟?
冰月与霜降在廊角瞧见了这一幕,心里涌起了一阵喜色,前几日蓄起的惴惴不安立时消弭了大半。
倏地,书房里又飘出了一道冷冽的嗓音。
“你只是个哑巴,又不是个聋子。我都教了你三回了,怎么还是这幅不伦不类的模样?”
话里的嫌恶之意根本不加遮掩。
冰月与霜降愈发欢喜,彼此间交换了脸色后,便退回了寮房。
只道:“我就知道爷瞧不上那哑巴难登大雅之堂的模样。”
霜降也顺势笑道:“爷不过是被这狐媚子的美色迷住了一会儿而已,如今又醒转过来了。”
*
日暮时分,各方各院都摆起了膳食。
双喜也从小厨房里提来了食盒,与小庄和秋生一起替郑衣息布膳。
梨花木桌上摆着数十道色香味俱全的珍馐菜肴,浓烈的饭菜香味从书房内飘到了庭院之中。
而泰石阶下的烟儿却依旧在罚站。
纵使她双膝仍是刺痛无比,肚子也饿得饥肠辘辘,却仍是不能挪动分毫。
又过了一个时辰,等郑衣息慢条斯理地用完了晚膳后,烟儿才被允准着放下了手里的托盘。
她膝上钝痛无比,走到泰石阶前,欲提脚迈步时,实是抵不住袭来的晕眩憋闷之意,两眼一翻栽到在了石阶上。
双喜忙要过去搀她起来。
郑衣息也站起了身,蹙着眉睥了眼躺在地上毫无声息的烟儿,便吩咐小庄:“将府医请来。”
不多时,伺候烟儿的圆儿赶了过来,与双喜一齐将昏迷不醒的烟儿抬回了正屋的罗汉榻上。
郑衣息却转身走回了书房里,铁青着脸凝视着翘头案上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
三日了,这哑巴字也写不好,站也站不像。
当真是没用。
不多时,府医赶来了澄园,双喜立在一侧听了一会儿府医的诊治后,才回了外书房。
郑衣息已褪下了大氅,只着单衣坐在翘头案前,案上铺着大钺朝的舆图。
他瞧得入神,清俊的面容上透着专注与真挚。
双喜轻手轻脚地搁下了茶壶,瞥了一眼郑衣息,还是将临在喉咙口的话咽了下去。
世子爷似是并不怎么在意烟儿的死活,他也不必多嘴多舌地说些讨人嫌的话。
他正欲转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书房时。
身后的郑衣息却已从舆图里抽出了心神,冷不丁地出口问道:“府医怎么说。”
双喜一怔,旋即答道:“府医说烟儿姑娘是积劳成疾,一时气力不支才晕了过来,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闻言,郑衣息的脸色辨不出喜怒。
双喜忖度着他的意思,添了一句道:“只是……那府医说烟儿姑娘的腿疾要好好诊治,否则年迈时会落下病根。”
郑衣息不以为意,又将目光放回了舆图之上。
那哑巴命薄如丝,如何会有年迈的时候?
双喜却顿住了步子,忆起方才抱进怀里那瘦弱的只剩一把骨头的身躯。
踟蹰再三,仍是说道:“爷,你若是不喜欢烟儿,将她打发的远远的就是了,何必这般磋磨她?”
话一出口,双喜便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怎得一时他怜惜之意上涌,竟说出了这么大逆不道的话语?
翘头案后的郑衣息已抬起了头,如霜般的冷凝眼锋已递了过来,霎时便唬得双喜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自己扇起了自己巴掌。
这两年澄苑里未曾见血,让他过了不少安生日子,以至于忘了眼前的这位主子是何等冷血无情的人物。
书房内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清脆巴掌声。
双喜将自己扇得两颊通红之时,肃着脸的郑衣息才说了一声:“别打了。”
双喜停下了动作,心却依旧慌乱无措。
他此刻后悔不迭,跪在地上的身子也止不住地发颤。
脑海里更是不合时宜地忆起了早先忤逆过郑衣息的那几个小厮的下场。
思绪纷杂之时,却听得上首的郑衣息那儿响起一阵漾着浓浓疑惑的话音。
“可当初我只学了三回,就会握笔写字了。”
更别提规矩仪态这些简单之事,他都不必费心去学,那些东西已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双喜听郑衣息不像是恼怒的模样,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笑道:“您是天之骄子,是咱们府里的世子爷。可那烟儿不过是个奴才秧子,还天生不会说话,学规矩的速度自然不能与爷相提并论。”
这话也算是解了郑衣息的疑惑,便大发善心地放烟儿休息了几日。
*
而躺在正屋里的烟儿却是闷在被角里痛哭了一场。
原先她以为自己躲不过以色侍人的命运,虽则伤心,却也不得不认命。
可来了澄苑的这几日,郑衣息并未让她伺候在侧,而是教起了她写字与握笔的姿势。
她从前不曾使过狼毫,更不懂何为大家闺秀的握笔姿势。
郑衣息格外严厉不说,还不肯以身作则地示范给烟儿瞧,不过嘴上点拨几句。
她若做不到要领之处,便要受他冷言冷语的奚落,再去庭院里罚站两个时辰。
这哪里是在教她写字和握笔,分明是在刻意折辱她。
从前在外院里时被那些婆子们百般欺负,如今不过是换成被主子欺负罢了。
一旁的圆儿见烟儿哭的伤心,便绞了帕子替她拭泪,劝道:“姑娘别伤心,爷亲自教着认字的体面,满府里也只有姑娘你一个人得了。”
烟儿不过苦笑一遭,便揉了揉圆儿的头,放她去外头玩竹蜻蜓。
不多时,烟儿便躺在罗汉榻里睡了过去。
早先多少苦日子她都生生地熬了过来,哭也是一日,笑也是一日。
还是多笑笑吧,总要好好活下去才是。
不一会儿,圆儿便与两个相熟的小丫鬟在廊角踢起了毽子,未曾瞧见往正屋里走去的李嬷嬷。
李嬷嬷站在门槛外,透着帘帐往里头望去,轻唤了一声:“烟儿?”
见无人答应后,虽略有踟蹰之意,可想起大太太的吩咐,还是提脚走了进去。
罗汉榻上的烟儿已然睡熟,李嬷嬷不过瞥了眼她清丽沉静的面容,便止不住心内的讶异之色。
这哑女,竟当真与那侯府嫡女有五分相像。
她望着烟儿瞧了许久,面色一变再变,到底是没有出声将她唤醒。
一炷香的工夫后,李嬷嬷才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正屋,并未留下任何痕迹。
*
明辉堂的小隔间内。
大太太刘氏正跪在蒲团之上,虔诚地对着佛台上的牌位焚香祝祷。
按理说,早夭的孩子不能立下牌位。
可向来静默恭顺的刘氏却在荣禧堂发了一回狠,以银簪抵住了国公爷的喉咙,迫着他给夭折的衣莫立了牌位。
郑衣莫是她三十岁那件生下来的嫡子,挣命般小心呵护着,却仍是不满八岁就夭折。
说是夭折,可阖府上下谁人不知是郑衣息哄着衣莫喝下了一碗莲子羹,当日夜里衣莫便撒手人寰。
庶子势大,这几年已投的太子喜好,成了御前司的带刀侍卫。
等宁远侯府家的嫡三女进门,兴许便能靠着岳家之力坐上御前司的首领。
官途青云、扶摇直上。
刘氏面容上无悲无喜,手里正捻着紫檀木佛珠,整个人便如老朽坏了的木鱼一般,纵使奋力击锤,也发不出什么振聋发聩的响音。
可往后却不一样了。
李嬷嬷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小隔间的屋门,躬着身与刘氏问安道:“老奴见过大太太。”
刘氏嘴上的念经声不停,好半晌后,她才从蒲团上起身,带着李嬷嬷去了正屋明堂。
明堂里四处皆是透着悲苦禅意的摆件,最为鲜亮的便是早夭的二爷留下来的一只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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