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初已至。
卯时,宣明学堂。
刘司学携书和烟斗迈过门槛,上前道:“各位,上课之前我们先讲个事情噢,不是春天到了嘛,宣明按照这个历年传统嗷,马要举行这个什么?这个这个春日游学。”
底下,众学子哄然。
七嘴八舌开了火烧水,有笑的,也有哭的。
“哇,天天被钉在学堂椅子上,我屁股麻得根本不像样了!都要忘了还有游学!”
“爽爽爽爽爽!”
“宣明游学前年种树,去年也种树,今年可别还种树吧?又累又无聊,我可不要再当徭役种树人。”
“爽啥啊?就两天,一天宣明山上逛一圈,一天种个树。”
陈司学之子陈甲忽然冒话:“傻书呆子!在学堂里窝着受两天牢狱之灾,和去游逛两天,你选选,哪个更爽?我爱种树,我爱种树,我最爱种树!哈哈哈!哈哈哈哈!”
“哦吼,陈甲疯了,天文学代表疯了。”
“呵呵,认命吧——诸位宣明植树人们————”
周汇汇碰碰乐擎枝手肘:“小弟,老大垂怜垂怜你,真惨啊。”
乐擎枝:“嗯?”
“你只有一年游学!一年就要结业了!为什么不早生两年,陪我们多种两年杏花树呢?”
“所以说不能跟齐遐待久了,你瞧瞧你说话的样子。”
周汇汇并未自我反省,反而笑道:“比如‘喵’?噗,还是我传授给他的呢,不过我现在可是个正经人,正经人喔。”
听完这话,乐擎枝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僵着脸看看汇汇,默不作声,又装像木偶一样,转身回头,望去后桌那位。
然后独霸后桌二人座的齐遐踢了踢他板凳,道:“喵,喵喵?我也是正经猫,正经猫噢。”
他俩估计是互相传染。
乐擎枝语速极快,嘴里闪过“癫病”俩字,无奈,将视线扫向齐遐身旁的空位。
只可惜,齐远——这块儿唯一真正的正经人,已经离开足足三月了。
见没人,他竟也轻声笑道:“喵,我是正经人,亦是正经猫哟。”
周汇汇向后躺倒,和齐遐一道摇头晃脑重复他方才的两字:“癫病~”
刘司学重重叩了几下台前书板。
“晓得你们心里高兴,但不要太过火,来看看这道题如何解?”
学子们顿时收了脸色,变成沉默的僵尸,无精打采地回神看向板书的算学题。一下从开水冻成了冰水。
游学之日。
晨间。
男学子寝舍走廊传来一声锐利惨叫。
“什么?又来?!不要啊!——”
陈甲叫得像只刀下将宰的鸡,又尖又响。
“欸,不穿也得穿,穿也得穿!哦,让我想想,之前是谁说自己最爱种树啊?是谁啊?”
齐遐散着发,穿着一飘然女式襦裙,红绿相间,绣花精美。
虽说这大家闺秀的衣装柔美,裙摆翩跹,但他这身板穿上,就好像地主家的壮傻女儿,而且这大傻姑娘,一人能下地犁二十里地,上山能砍二十斤柴。
他死死摁着陈甲。
周汇汇宫里奴婢似的站在旁边,抱着属于陈甲的一坨衣裙,极力忍耐着笑意,嘴角勾起又压下,勾起又压下,眼珠子都要瞪蹦出来了。
汇汇同样是黄花大姑娘的衣着,单一件鹅色绸袍,腰带墨绿,还绣了不少金花,发式如旧盘了个丸子。
他戏中本就是唱旦角儿的,虽没比齐遐矮多少,奈何身板柔还练了十余年,故而随意摆摆身姿就有几分女态,反倒没有半点违和。
与陈甲同寝的学子,有点小胖,也是女装,路过,顺带帮齐遐推搡:“哦哟陈兄台~羞什么呀~快去换快去换!换了好早早过去,让人许小姐给你梳妆呀~”
齐遐把住陈甲肩,摇摇:“听见没?许小姐哦~”
周汇汇还是没绷住,笑垮,跟着哄道:“哈哈……咳,许小姐哦~”
那位许小姐,同是同窗,是陈甲钟情的女学子。
陈甲闻言,迅速收了脸色,从汇汇手里拿过衣裙,笑着,满脸自愿地滚回了自己寝舍。
宣明自建校举办起游学,学子间就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游学两日中的头一天必须反串,女穿男装,男穿女装。
如此离谱的习俗,居然没被上面的学府院长制止过,院长大抵是年纪大了脑中风,反倒弘扬,还口口声声说是“宣明游学特色”。
特色,真是太棒了这特色,哈哈。
乐擎枝心里怨道。
他换完衣装,推开寝室的门,只看到在走廊中间因陈甲这位变脸大师而笑得肚子痛,相对弯着腰的“齐二小姐”和“周大小姐”。
癫病,没救了。
又许是融入了这氛围,乐擎枝一手用袖口捂着半张脸,偷偷走去齐遐背后,一手戳戳他,细声道:“猜猜妾身是谁~”
周汇汇搁齐遐对面,率先看到,却没认出是谁,惊吓:“啊啊!男寝哪儿来的妹子?”
齐遐回头,立马认出他,装模作样:“哇!此乃乐擎枝小姐!”
乐擎枝粉衣白裙,本就脸小眼瞳大,且在八尺的他俩面前显得小小一只,乍一看,倒真像个妹妹——不过看久些仍能发现其是男子。
他自己还十分配合,搁脑袋上扎了俩小辫儿,上面盘两朵花——可惜扎歪了,一高一低,显得人孬,像地主家的小傻孙女。
周汇汇:“原来是乐擎枝小姐!你终于打扮好了!走吧,去山腰集合,司学说今年宣明还请了位说书人,再不走可就赶不上了……”
殊不知,说书早已开始了。
山腰平旷处,那说书人正站在台上,底下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学子,目瞪口呆。
他们三人辰时末赶到。
完美错过头一个故事,却恰好赶上了第二个。
“……接下来,便是另一个故事,传说啊,云上这玉皇大帝饲二仙宠,一白狐,一玄猫,皆有九尾,玉帝爱极,让祂俩日日贴身伴着,不仅如此,还分别给他俩取了名儿,白狐名‘秀草’,玄猫名‘翠花’。”
玄猫?九尾猫?勾起乐擎枝曾经种种古怪回忆。
众学子大惊,齐声呼:“啊?”
“秀草翠花?天呐,什么鬼名字,俗爆了,我祖奶奶都不会取这种名儿!”
“你孬了吧?你祖奶奶活的难不成还有神仙久?人儿玉帝那爱宠拎出来,年寿都顶你百来个祖祖祖奶奶!依我看,这名取的算是超前新潮嘞!”
……
见他们有反应,那说书人笑起,开了手中折扇,置于胸前,继续道来。
“可那猫虽活泼讨喜,倒好色淫,天天偷窥天宫神仙美女沐浴,怎料某日,唉~忽被发现。”
众人下巴从脖子拉到脚跟,又惊:“啊?”
“你这什么传说啊?太扯了吧!”有学子觉得离谱。
说书人笑辩道:“故而是传说啊。”
“野史啊——仙家野史啊————”有学子痴信鬼神,倒并不把其当传说看待。
“别,别忙下定论呀,各位小主,且待我说完,”说书人退半步,用手中折扇直指指学子们,紧接着又放回胸前扇扇。
“于是乎,在众多美女的言语下,玉皇大帝迫不得已,含泪将那黑猫堕下瑶台。却也未让祂过的艰难,封了祂一神职,统辖阴间鬼域。”
众人:“唔噢~!”
周汇汇举手,激动追问:“那白狐呢?”
“这位学子问得好!接下来便是我要说的最关键的一点!那白狐秀草,安分守己,玉帝令祂下凡,掌管红尘仙神,护芸芸众生,而传言如今这洞府呐,就藏在宣明山中……”
“为何我从没遇着过!”有一陌生学子问道。
说书人大笑:“简单,你没得仙缘!”
陈甲故作悲伤,拍拍这同窗背:“兄台,替你心寒。”
周汇汇捂着心口:“我也从没遇见过,痛心。”
不信鬼神的齐遐假装抹眼泪,附和道:“心碎碎。”
乐擎枝仍想着那猫,只是心道:我曾经会否是遇着过?仙?
说书人接下来又讲了两个故事。一个是鼓励学子们好好学习,奋发向上,另一个则是要求学子们有自强不息的精神。
土掉牙的两碗鸡汤——喝一口满嘴牙就全掉光光,掉成古稀老头老奶。
下一项,便是登山。
宣明这山比同在鸠兹境内的珩琅山逊色不少,矮了珩琅半截。学堂与寝舍建在山脚,书阁则在山腰挖了个大洞塞进去建。
而山顶除了杏花树和月亮和星星,啥也没有,甚至连个塔也没,寒碜得要命。
宣明游学的初衷就是为逼着大部分不运动的学子活动活动,爬爬山,防他们天天坐在学堂里不声不响坐死了。
为此,还特地设立了些奖赏。
第一个到山顶的学子赏五十两银子。
第二个到山顶的学子赏三十两银子。
第三个到山顶的学子赏十两银子。
……
唯有最后一个到山顶的学子,是罚五十两银子!
卑鄙无耻!
不过令那些身躯软绵的学子们庆幸的是,今年最后一个到山顶的学子是乐擎枝乐少主。
少主他洒五百个五十两都是随手的事。
本应第一的齐遐,今年陪乐擎枝走走停停,申时才登至山顶,而乐擎枝独自一人去罚赏处登记完毕自己姓名后已近黄昏。
再来山顶歇脚处找其他同窗、走近齐遐和汇汇身边时,听到的第一句竟是……
“你俩天天搁那里幽会!”
陈甲指着齐遐高声向周围同窗道。
有同窗回应:“他们还传秘密小纸条!我偷偷看过的!里面写的什么‘总有人会陪在你身边’。”
齐遐摇头,摊手,耸耸肩,笑向陈甲,满脸无奈。
“你下次是不是要说‘哇,文文你太可爱了’……”周汇汇呢,没发现擎枝来了,双手抱胸,朝齐遐翻个白眼。
不晓得他们方才聊的什么,而陈甲那一呼,更是引来了周围几乎所有学子围观。
也许他们这几个女装壮老爷们儿本就很引人注目。
忽然间,汇汇看见了擎枝,一下凑过来握住他手,颤颤巍巍问:“擎枝弟,你真的和你这哥两情相悦?晚上你们去静心亭不是练剑,是在……”
原来是他俩晚上搁静心亭偷偷练剑被发现,正在被谈论。
哈?深井里的冰啊!他不是断袖!
齐遐?狗路过都摇摇头!
“糟扯!”乐擎枝一急,用鸠兹话反驳,“我们真是在练剑!”
糟扯,意为“胡说瞎扯”。
“对,听到了吧诸位,只是练剑。”齐遐看一眼他涨红的脸。
脸比裙子红的乐擎枝又转向,朝齐遐凶:“哪个跟你幽会!啊?你也糟扯!”
他误会了,错当这些是齐遐乱说话引起的。事实上,这些话只是部分同窗们的见状意淫。
而对此事只字未提的齐遐实在是可怜无辜,只能背起手,睁大水汪汪的眼睛,道:“不是我。”
本就不早的天色这会儿更不早了。
天上点起几颗星星,勾出一弯月牙。
众学子点起提灯照明,本应下山回寝舍,却突有几个胆大的冒出来,说什么“试胆寻鬼去”。
其中原由得追溯到他们仨早晨没听到的头一个故事:
宣明山上不仅有守护神,更有在夜间出没的吃人鬼,不过只要鬼不犯事儿、不屠生灵,神便能与其和睦相处……
陈甲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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