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天空流火。
京郊城西地区,距离西门约五六十里路程,这里水草丰盈,谷底地势平坦,四周群山环绕,乃守城绝佳位置。
这日里,上无军令下传,兵营一切如常。负责喂马的小旗兵,牵着指挥使的那匹名为“踏月”的银色汗血宝马,优哉悠哉在草地吃草。
此马通体银白,行姿矫健,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性子孤傲高贵,寻常人等根本不能近身。
听且仅听从指挥使的指令,就连小旗兵想要喂它,也得顺毛拍马屁拍上一阵,才肯高傲地屈尊吃上两口。
喂食草料也是极为挑剔,只吃干净的苜蓿,豆秸,外加一把胡萝卜。
这会子,不知出于何种缘故,踏月居然愿意跑出来啃干涩的草皮,令小旗官大为惊诧。
他用马刷轻轻摩挲马鬃,口中喃喃道:“踏月啊踏月,吾何日才能威武飒飒如将军乎?”
踏月根本不理睬他,低头悠闲吃草。
细风送来丝丝松香气息,马鼻陡然皱了皱,踏月抬起马首,警醒地瞭望远方。
紧接着,撒开马蹄狂奔,惊得小旗官连连跺脚呼叫:“快回来!”
踏月向着风眼处一路疾驰,不多时,眼前地平线处,浮现几许身影。
侍卫晴雷牵着两匹瘦马,蹀躞而至。
马背各驮一具人身。
小旗官慌慌张张追随踏月,浅草没了马蹄,也吞没他的靴,浸湿鞋底。
走近一看,其中一人昏迷,左手臂血肉模糊,血迹已干涸,惊得小旗官顿时浑身汗毛竖立,“将、将军!”
晴雷斥道:“莫吵,扶爷回营。”
小旗官连忙上前扯黑马的缰绳,踏月马蹄兀自横在面前,低头晃了晃马首,意思是它要带主人回家。
小旗官不敢跟踏月拉扯,遵循踏月的指示,将时枫扛着送到踏月的背上。
踏月叩了叩马蹄,扬起马首,轻轻嘶鸣一声,仿佛在告诉主人:我要出发了。
化作一道霹雳,隐没天际不见。
小旗官回首望着另一匹棕马,马背上驮着一位手脚捆缚的少年。
小旗官好奇问道:“奸细?”
晴雷瞟了他一眼,“不该问的别问!爷有令,押入爷的私人营帐,不许任何人接近。”
小旗官吞了口唾沫,“是。”
日落月升,星河耿耿,兵营篝火狐鸣。
“斩发如斩首,你当谨记这个教训。”
时枫缓缓睁开眼眸,梦里浮生,断肠睽离。心窝处隐隐作痛,剖心刮骨,刻骨铭心,远远大过手臂的皮肉伤痛。
帐外晴雷低声道:“爷你醒了?大理寺的邵大人飞鸽传书。”
时枫坐起身,披上玄色竹月纹外氅,伸手接过纸条。
“瞧你干的好事。”
纸条开头,醒目的六个大字占据小半纸张。笔者极尽揶揄嘲讽,就差破口大骂。
据他所言,京城之内,一夜之间变天。
温侍郎家里遭了歹匪绑架,未婚妻被人掳走,京城九道城门提早关闭,巡城兵马司满大街搜捕贼寇,闹得百姓人心惶惶。然而搜查一整夜,也未能逮住贼匪。驻守西门的城门郎曾开门放走人马,兵马司紧急逮捕城门郎,将其关进大牢。
顺天府府尹刘大人,派人查封了苏郎中的家门,不许任何人出入。苏郎中震惊,四处递帖子求人,竟还递到了户部,被温侍郎严词驳回。
温侍郎捉不到贼匪,特求京卫指挥使时枫援助,亲自登门拜访。岂知时府人去楼空,唯有客居府上的福建都指挥使沈恪,彼时被温侍郎问了七八个来回,老将军皆摇首叹息。
另早朝时,司礼监宣读温侍郎弹劾镇南王,圈地侵占土地等行径的奏章,圣上龙颜震怒,当庭质问镇南王可有此事。镇南王赧然无法应对,圣上擢其上缴宅基地图以查证。
镇南王遂状告温侍郎绑架王府御猫,意图威胁勒索他。两人当庭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因牵扯到御猫,圣上视听受阻碍,暂不能裁断,将两案全部丢给司礼监调停。
时枫放下信笺,心里百感交集。
不多久,温如初就会查到他的头上来,到时候人赃并获,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然他有备而来。
时枫命人准备笔墨,执管书就回信一封。
信笺一开头,四个朱批大字醒目:“我怎么了?”
“不就是回营休整,检阅军威?碍到谁了不成?一切尽在掌握中,你不必庸人自扰之。”
“我一路追踪画舫一案,今有重大发现:主谋萧染,实为漕帮毒蛇堂堂主,他洗劫黑风寨,抢夺财物,将全寨包括寨主在内五十余性命屠戮殆尽。我与萧染大战三百回合,身负重伤杀出血路,得以逃出生天。顺便搭救山寨关押民间掳掠的百姓,其中一人与苏郎中家的女儿模样一致。邵大人若有兴趣,可前来兵营提人。”
京师京营,又称三大营,包括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
五军营是骑兵和步兵混合体,军士除来自京师卫军外,又调地方部队加入,担任攻击的主力。
三千营最早由三千匈奴骑兵组成,后不断扩大队伍,担任突击部队角色。
神机营,因用兵交址,得火器法,立营肄习而名。掌火铳、火炮、火绳枪等神机炮火器。
京营并不直接掌管皇帝的宿卫,另专设十二卫为皇帝亲军,除锦衣卫中专理刑名的镇抚司外,从制度上均属兵部,编制隶属于京营。
京营内卫京师,外备征战,是朝廷最精锐的野战部队。
时枫得以调任京卫指挥使一职,不全是因为他骁勇善战、战功赫赫。他的父亲绥靖王时谦,曾奉先帝指令,一手创建京师三大营。今时枫得受父亲庇荫,临危受命,掌管京师京营,统帅三万驻兵。
甭管他捅出天大的篓子,只要兵权在手,这京城的天,由他说了算。哪怕对方领了圣旨讨伐他,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北京城内,他是拥兵自重的王。
然而这位王者,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来路不明的萧染,竟掌握朝廷军机秘要,不但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而且还揭露时樾被人陷害的真相。
果真是温如初害死时樾吗?
动机是什么?
据萧染所说,时樾是温如初立下的投名状,为了取得内阁的支持,从而顺利爬上户部侍郎的职位。
但有一点不通。
朝廷为何采纳温如初的倡议,致时樾于死地?
还是说,朝廷本就有此意,温如初不过是侥幸猜中圣意?
时枫不敢再深思下去。
他将这份疑虑,全部以密文形式告知邵云礼。
下一步,就看他怎样唱这出戏码。
正筹措之际,忽然士兵来报:看守的奸细跑了。
那个疯婆娘!
他还未收拾心情审问她,她倒先跑了,岂有此理。
男人凤眸一凛,即命人更衣,他要亲自追捕奸细。
弦月冷翻弦,沙场烽火狼烟。
苏绾自被带入营帐后,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有退路。
倘若被对方察觉自己来路不明,一口咬定她是妖女,将她吊在城门楼上活活烧死,可怎么办?
苏绾决定不能坐以待毙,遂趁人不注意,悄悄拾了块片岩,锋利边缘好似刀刃。她以岩石反复割磨,割断绑缚手脚的绳索。
帐外站了一名守卫士兵,身穿铁甲,手握长枪。
苏绾以精湛口技模仿,假装被蜜蜂蛰咬,满地打滚尖叫救命。
之前晴雷特意叮嘱士兵:“小心看护,出了岔子,拿你命来赔。”
守卫冲进帐篷,还未看清状况,脑袋挨了一杵子重击,当即倒地不醒。
苏绾丢掉手里的竹凳,抹了一把额间冷汗,推开帐幕,向外逡巡张望。
外面星光点点,映照篝火燃燃。一望无际的操练场上,上百士兵仍在列队训练,吼声雷动震天。
士兵们训练有素,步兵手握金戈,兵器交鸣响彻天地;骑兵骑着战马,马蹄猎猎尘土飞扬。
一阵冷风嗖嗖钻入营帐,吹得苏绾打了一个寒颤。她赶忙放下帐幕,拍拍胸脯,让自己镇静下来。
上一世,绥靖王时枫率领三十万反叛军,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围剿京城。当时她被绑在十字桩,立在城门楼上,举目远眺,成千上万的士兵举着红色的旗帜,汇成钢铁洪流铺天盖地席卷一空。
专为杀她和温如初而来。
伸手推开帐幕,苏绾低下头,融入浓浓夜色。
旷野蔽旌旃,一匹通体银白骏马正悠闲自在地啃食夜草,苏绾定睛一看,正是那匹驮着时枫回营的宝马。
四下也无别的闲马,苏绾上前拉起缰绳,翻身跃上马背,双腿加紧马勒,朝马臀重重一击,驾马飞奔远走高飞。
果真是一匹宝马,跑起来虎虎生风,有马踏飞燕之雄姿。上一世,苏绾览尽皇家名马,体感都不如骑这匹马,狂野中带着不羁,银白马鬃,夜色中尤其闪亮。
才走了二里地,还未得走出营口,半空中传来几声尖锐呼哨,宝马听见,竟直愣愣刹住马蹄,掉头往回就跑。
急得苏绾一个劲拍击马臀,“你别回头啊!”
这马经过训练,只听从主人的指令,先前它肯载苏绾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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