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知荷提着裙摆往前走了几步,一道举着灯笼的人影也正朝着她的方向靠近。光晕里,那人轮廓逐渐清晰。
“三小姐,当真是巧,离了琼华阁还能在此处相见。”裴棱眉眼含笑,将灯笼高高举起。
令知荷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心里警惕,质问他:“你为何在此?”父亲并未邀他赴宴,此人深夜现身,来意难测。
“不必如此戒备。”裴棱似早料到她的反应,轻笑一声,“吾早就算到今晚会有变故。瞧你这般,看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吾是来相助的。”
他侧身绕过令知荷,仰头望向灯火通明的楼阁,目光在二楼顿了顿,随即抬手示意身后随从跟上。
令知荷立在原地,看着裴棱一行人鱼贯上楼。片刻后,有几人搀扶着令老爷走下台阶,动作妥帖地将人送上马车。
事态紧急,容不得令知荷细想裴棱为何对局势如此了如指掌。当务之急是稳住局面,查清真相。
裴棱似看穿她的犹豫,沉声道:“你带上你的侍从先走,坊主的命暂且保住。”
裴棱是长宁侯府的人,令知荷无需担心他的处境。她匆匆道谢后,便转身回去寻祁子钦。
他正独自靠在落灰的墙角,平日里的冷傲面容此刻有些脆弱。听到脚步声,他甚至没有抬头,空洞的眼神直直盯着地面,失魂落魄。
令知荷轻轻掩上门。她缓步靠近,才看清祁子钦苍白的脸上泪痕纵横。坊主的话似是泼在伤口的烈酒,将他困在阿姐遇害的回忆里反复灼烧,比疼痛更深刻。
令知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看着躲在暗处的祁子钦,那些笨拙的安慰显得有些无力。她从未体会过失去至亲的剜心之痛,无法感同身受。
她轻声吐出一句:“我们走吧,他已被押去官府了。”
祁子钦喉间溢出一声哽咽,他别过脸,发梢垂落的阴影遮住泛红的眼眶,“不必管我。”他强压情绪,想让声音平稳些,出口却生硬沙哑。
令知荷明知是自己拦住了他,此刻连一句安抚都说不出。善恶有报,因果轮回,她也不过是一个看客。
“阿姐盼你平安顺遂,也定不愿见你这般煎熬。他不过是枚棋子,我们应揪出幕后黑手,给阿姐和瑶娘子一个交代。”
令知荷说着,握住他手腕,上面仍有那朱砂串,“此非桎梏,乃阿姐所遗胆魄。”她的目光澄澈,字字恳切。
祁子钦泪不能禁,以为别过头就不会有人看见。但他微微颤抖的肩头泄露无遗。
那是克制的泪,无声的宣泄,没有半分矫饰,每一滴都浸着伤与痛。
令知荷心头泛起一丝酸涩。
只是此地不宜久留。令知荷转身在前,放慢脚步,将祁子钦的身影掩在自己身后。
这样就不怕被人看见脆弱的一面了。
*
卯时三刻,裴棱与令知荷并肩立于公堂角落。堂内百姓诸多。
“原以为琼华珍宝筵是桩美事,哪成想是断头饭。”有人咂舌叹息。
“可不是!听说琼华阁主人都遭了毒手,这花茶坊坊主看着面善,心肠比砒霜还毒。”另一人摇头唾弃,引来一片附和。
“啪”地一声惊堂木响,知州扫视全场:“肃静!”瞬间鸦雀无声。
须臾,判官笔重重掷于案上,知州声如洪钟:“此贼罪无可赦!依《刑统》,其拐诱稚子,或绞或流;又行杀人之举,罪同强盗;更隐匿主使,阻挠公门查案。本官立判:先严刑拷问主谋,再依律凌迟处死,以正法典!”
音落,百姓拍掌叫好。至于这个贼身上的伤,自有裴棱担着。
裴棱摇着扇子,眼角眉梢俱是风流:“你定是想问为何我会出现在花茶坊。”
令知荷默不作声,权当默认。
“可还记得文渊阁那本假账?”裴棱笑意渐深,扇面轻叩掌心,“李解那员外确有贪污之嫌,但此事盘根错节,背后定有同党。贸然上报,不过打草惊蛇。”
他收了扇子点向西北:“前几日吾在花茶坊撞见李解身影。那地方鱼龙混杂,本就是藏污纳垢之所,最宜暗度陈仓。又逢琼华珍宝筵将至,吾便想一探究竟。倒是没料到,你也卷入其中。”
令知荷指尖微颤。坊主提及的“官爷”、惨死的缙秋与瑶女...难道与李解有关?瑶女正是撞破了他在花茶坊的交易才招来杀身之祸?
“你可是想到什么?”
他又道:“听闻承佑六年花茶坊行首突然消失,生意一落千丈,可账目流水却分文未减。”
令知荷仿佛在哪听过这话。
想必是有人暗中接手花茶坊,将其作为交易据点,李解怕是脱不了干系。如此一来,瑶女与缙秋的死,不过是撞破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至于那坊主,不过是替主子卖命的走狗。
又谈及百草庐风波,有人忌惮真相败露,故意煽动民众闹事。妄图借众人之手捣毁、折辱闻凇,好让她自顾不暇,无力追查。
令知荷将西域毒物一事告知裴棱,后者不同往日,眉头拧紧。
此事愈发复杂。
与裴棱道别后,令知荷匆匆赶回令宅。前日毒雾余威未散,令老爷至今卧床不起,令夫人守在榻前,半步未离。
她径直走向父亲的卧房,丫头们见她到来,纷纷屈膝行礼。
令夫人一把将女儿揽入怀中,令老爷挣扎着要起身,脸上满是担忧:“芙儿,是为父连累了你,可曾受伤?”
“父亲快躺下,您感觉如何?女儿安好,并未受伤。”令知荷连忙按住父亲,蹲在榻边望着他。
令老爷红了眼眶,声音发颤:“你父亲我命硬,能有什么事?倒是你,若有个闪失,我和你母亲......”他抬手揉了揉眼睛,这个最小的女儿,是他和夫人的掌上明珠,若因自己遭了不测,该如何是好。
令夫人抚摸她的头,又轻声安抚令老爷:“好了好了,老爷安心养病,芙儿平安就好。”
又叮嘱几句,令知荷怕打扰父亲休息,便退了出来。
侯君返日,承欢之景一如初见……令知荷又回望一眼,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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