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文馆内,躁动如滚水。
天亮后,街道上平静下来,没了那骇人的喊杀声。一些仅受了轻伤或只是受了惊吓的百姓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围住馆内值守的坊市笔和编修郎,急切地要求回家,去寻找失散的亲人。
“官爷,行行好,放我们回去吧!我得去找我娘子和娃儿啊!”
“是啊,这心里跟油煎似的,呆不住啊!”
然而,回应他们的,是坊市笔和编修郎们疲惫却坚决的劝阻。
“诸位乡亲,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城防军令,宵禁持续,各坊街道仍在戒严排查,以防吐蕃残匪反扑!此刻出去,不仅自身危险,也可能干扰官军清剿!”
“是啊,刺史府及各衙署正在重建,官差们正在挨家挨户核查伤亡、登记失踪。留在沽文馆,有医官,有食水,是目前最稳妥的去处!大家再忍耐片刻,只要官府的解禁令一下,绝不阻拦大家回家!”
人们脸上写满了焦虑、不甘,甚至还有怨愤。但看着馆外隐约可见的巡逻兵士和远处依旧冒着黑烟的废墟,他们终究是无可奈何地叹息着,慢慢退回到自己原先或坐或卧的角落。
撤了火的鼎镬,沸水逐渐平息,溶化着沉痛与忐忑。
长史崔清站在相对僻静的一角,手中的诗牌幽光闪烁,上面不断跳动的数字,是遇害者统计。每增加一个,他的眉头就锁紧一分。
他面前摊开着一卷名册,正根据馆内幸存者口述整理而成的失踪人员名单。朱笔落下,有的名字被横线划去,旁边缀以小小的“殁”字;有的名字依旧空白,意味着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其中,赫然包括着“裴五”。
王昌龄和李白就坐在崔清对面,沉默地看着这一切。每一次朱笔划下,都让王昌龄心里沉一分。
那些被抹去的名字,曾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如今只剩粗糙黄纸上的淋漓墨迹。而裴五那空悬的名字,更像是一把剑,悬在头顶。
他的目光紧紧跟随着崔清的笔尖,看它划过一个个名字,到裴五时顿了一下。
呼吸几乎停滞,直到那朱笔落在了下一个名字上,轻轻画了道横线。
一口气长出,却不尽然是放松。失踪,并不等于安全。再者说,又一个人没了啊……
终于,崔清核对到最后一人,沉重地合上名册。他抬起头,环顾四周。
清理战场已然结束,在昨夜中幸存下来的人……都在这了。
许久,他才看向对面面色苍白的两位诗人,疲惫让他的声音轻软:“少伯公,太白先生,名册……初步核算完毕了。”
他站起身,欲向外走:“按照规制,我必须即刻携此伤亡及失踪名录,呈报霍将军定夺。二位……若欲面见将军,可随我同行。”
王昌龄也跟着起身,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低声道:“有劳崔长史,还请稍候。”他拱拱手,随后走到蜷缩在角落的姚二十六和另外两名学子身边。
姚二十六立刻抬起头,眼中满是期盼和恐惧交织的泪水。
王昌龄蹲下身,一如从前在学堂里叮嘱学生归家小心时那样说:“二十六,你们几个,乖乖待在馆里,哪里也别去,一切听从馆内先生们的安排。即便稍后解除宵禁,也万不可独自乱跑。”
他伸手,用力按了按姚二十六瘦削的肩膀,目光扫过另外两个惊魂未定的学生:“等我和太白先生回来。我们……一起离开洮州。”
“夫子……”姚二十六的眼泪滚落下来,用力点头,“您……您也千万小心!”
王昌龄重重颔首,不再多言,起身与李白交换了一个眼神。李白已然背好长剑,神色凝重。
安排妥当,三人不再迟疑,由崔清手持名册与追镝使腰牌在前引路,王昌龄与李白紧随其后,默默走出了沽文馆那扇残破的大门。
户外,天色灰蒙。昔日还算整齐的街道,如今遍布瓦砾、烟尘与已变成暗褐色的血污,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气息。
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彼此间没有任何交谈,只有脚步声踏在废墟上的细碎声响,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兵士号令声,更衬得这路途死寂。
路过已成一片焦黑废墟的归云客栈时,李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几根烧成炭状的柱子凄惨地立着,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惨烈。
他想起那位面容和善的掌柜,昨天他还热情地招徕客人,为他们一行人腾出三间房,难道他也……
王昌龄也停了下来,望着那片废墟,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碗滚烫的羊汤,那张厚实的毯子,和掌柜那张带着关切与无奈的脸庞,鼻尖一酸。
他迅速闭了闭眼,将翻涌的酸涩强压下去。
没有时间凭吊,没有时间哀悼。
崔清在前方微微侧身,示意继续前行。两人收回目光,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越靠近城西大营,肃杀之气愈浓。
一直沉默的崔清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压抑:
“二位先生,有些话,崔某必须以诚相告。以往,吐蕃虽与我洮州摩擦不断,但多是陈兵边境,宣而不战。洮州城防坚固,巡防从未懈怠,似此番惨祸,实属罕见。即便偶有边境百姓被掳……”
他停顿了一下,接下来的话似乎难以启齿:“……朝廷与边军的惯例是,不谈判,不妥协。”
“什么?!”李白闻言,剑眉骤然紧蹙,扬声质问。王昌龄也是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崔清。
崔清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解释道:“非是将军心狠。实因吐蕃人……素无信义可言。早年曾有交换俘虏之议,我军依约释俘,然吐蕃在其人安然抵达后,方迟迟放人。谁曾想,就在我方人员即将踏入安全之地时,他们居然悍然放箭射杀……”
说完这些沉痛过往,崔清缓了缓,才继续说:“自那以后,两军再无信任可言。霍将军接任后,亦延续前任之策。对于被掳将士百姓的家眷,多以抚恤安抚,匾额褒扬,追认……为国捐躯。”
他很清楚自己此行的目的。呈报这名册,事实上非为商讨营救之策,而是……为了核算,需要发放多少抚恤银钱,需要制备多少块‘忠烈’匾额。他虽心如刀绞,然军规如此,不得不为。
“岂有此理!”李白勃然变色,声音因愤怒而提高,“吐蕃背信,固然可恨!然岂可因噎废食?吐蕃将领亦非铁板一块,岂能无一可信之人?那是一条条人命,怎能如市井货物般明码标价,轻易舍弃?!”
崔清在李白灼灼的目光下低下头,脸颊因羞愧而发热,讷讷不能言。
王昌龄伸手,轻轻按住李白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太白,慎言。是非曲直,非在此处可辩。一切……等见了霍将军,再行计议。”
李白还有未尽之语,但见王昌龄如此,也不便再言,重重出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崔清感激地看了一眼王昌龄,指引着他们前往大营。
守卫验过了崔清的腰牌,又听崔清低语了一阵,充满戒备地望了望他身后的两个文人。崔清再三保证,守卫这才同意他们一起入内。
崔清转身对李王二人道:“二位稍后,容崔某先行入内通禀。”
李白和王昌龄点点头,目送崔清进去。
问答声从帐内隐约传出,起初平板无波,短暂沉默后,骤然传出霍英华的拔高的语调。
霍英华说了些什么,李白与王昌龄听不太清,但看崔清从里面出来,脸色不太妙。
崔清并未多言,只是侧了侧身,抬手示意他们二人入内。
帅帐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霍英华端坐在简易帅案后,一身染尘的明光铠未卸。
烛火映照下,他脸上的疲惫与未消的怒意交织,眼中有血丝遍布。案上公文散乱,些许纸张散落在地。
见到李白与王昌龄进来,他勉强压下翻腾的情绪,起身抱拳,保持着基本的礼数:“少伯公,太白先生,军中简陋,怠慢了。请坐。”
两人还礼后并未依言坐下,王昌龄微微上前半步,开门见山:“霍将军,客套话不必多言。我等冒昧前来,只为一事。”
霍英华目光扫过二人,先是在王昌龄腰间那柄折扇上停了一瞬,又落在李白背负的长剑上,心中已明了七八分。
他也不兜圈子,率先将话挑明:
“洮州遭此大劫,百姓罹难,城池残破,霍某身为守将,罪责难逃,已向朝廷上表请罪。”
他脸上肌肉绷紧,眼中闪过痛楚,但随即决绝取代:
“至于那些不幸被吐蕃掳去的百姓……非是霍某心狠,吐蕃人豺狼之性,言而无信,此前谈判换俘的教训,血淋淋犹在眼前!若再与之妥协,只怕会引来更大的贪婪,葬送更多将士性命!对于那些罹难与被掳者的家眷,军府会按制发放抚恤,褒扬忠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own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