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河对岸,吐蕃大营。
中军大帐内,酒气氤氲,大胜后的惬意与松弛弥漫开来。
朗·多杰姿态闲适地靠坐在铺着完整虎皮的帅椅上,慢条斯理地品着银碗中的青稞酒。
环眼虬髯的副将噶尔·琼波正唾沫横飞地吹嘘着,他粗壮的手指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
“要我说,这次能这么顺利,拿到王子这么厚的赏赐,还得拜那‘夜枭’所赐!他飞进长安当了金凤凰又如何?根子不还是在这洮河嘛!哈哈,要不是他主动递消息,把董彪那傻小子骗出来做了,又把唐军布防的漏洞指给咱们,咱们哪能像刀子切酥油一样,轻松插进霍英华这老小子自以为的铁桶阵里?”
他得意地环顾四周其他将领,试图卖弄一下刚学来的词:“唐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啊对!这叫……叫‘大水冲了龙王庙’!你们说是不是?”
帐内响起一阵附和的哄笑,几个将领纷纷恭维噶尔将军不仅勇武,连唐人的俏皮话都学得这么溜。
朗·多杰放下银碗,碗底与木质案几接触发出轻响,笑声顿时小了下去。
他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扫过噶尔·琼波,用远比对方流利标准的长安官话慢悠悠地纠正道:“你想说的,是‘玩火自焚’吧?”
噶尔·琼波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讪讪地低下头,粗声粗气地认错:“是是是,大论英明!末将粗人一个,不该在大论面前卖弄……”
朗·多杰没理会他的窘迫,手指轻轻敲了敲摊在案上的一份文书。那是通过特殊渠道送来的,盖着洮州刺史府印鉴的通报副本。
他语气依旧平淡,却让帐内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大唐皇帝钦点的采风使,翰林供奉李白,即将抵达我营‘出使’。诸位,有何想法?”
话音刚落,噶尔·琼波立刻梗着脖子嚷道:“管他什么鸟使!刚打完仗,死了这么多人,他跑来干什么?不就是看咱们打赢了,想来讨饶谈判吗?还摆什么皇帝使者的臭架子!真有本事,让霍英华那缩头乌龟过河来,真刀真枪再干一场!”
“没错!谈判?有什么好谈的!刀把子现在在咱们手里!”
“杀了祭旗!正好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对!让他有来无回!”
帐内众将群情激愤,七嘴八舌,喊打喊杀之声不绝于耳。在这些刚经历血战的悍将看来,胜利者无需对失败者讲究任何礼节。
朗·多杰安静地听着,直到帐内的喧嚣声渐渐平息,所有目光重新集中到他身上时,他才缓缓开口,依旧是那慢条斯理却尽在掌握的调子:
“杀人么,一刀而已。”
他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点评:“不过,李白此人,我游学长安时便已知其名。诗才惊世,号称‘谪仙人’,在大唐朝野上下、士林之中,声望极高。”
他端起酒碗,轻轻晃了晃里面浑浊的液体,继续道:“我朗·多杰,向来以爱才惜才之名传于内外。若一刀杀了这等人物,消息传开,天下人将如何看我?日后,还有哪位贤才能士,敢来投奔?我们想要的,可不仅仅是洮州一城一地,还有……更多。”
他意味深长地扫视着帐中诸位悍将。
帐内诸将闻言,面面相觑,随即齐声高呼:“大论深谋远虑!英明!”
朗·多杰微微颔首,似乎想起一事,转向负责看守俘虏的将领,语气随意地问道:“前几日抓来的那个唐人文人,叫裴五的,怎么样了?还是不肯进食?”
那将领连忙回禀:“回大论,还是老样子,水米不进,一言不发,怎么劝都没用。刚才又昏死过去一次,医官费了好大劲才用参汤把气吊上来。”
朗·多杰眼中闪过近乎欣赏的复杂光芒,轻轻叹息一声,用只有近处几人能听清的声音低语:“大唐的文人……骨头是真硬啊。”
他沉默片刻,随即脸上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扬声下令:“传令下去,整肃军容,列队!准备迎接大唐使节。礼数不可废,莫要让人笑话我吐蕃不懂待客之道。”
“是!”帐内众将轰然应诺,纷纷起身出帐准备。
朗·多杰独自坐在帐中,手指再次划过那份通报上“李白”二字,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
酉时的天光暗淡下去,夜幕沿着天际漫上山头。山野间,一排黑点连成一线,正快速移动着。
经验最为丰富的老兵在前方悄无声息地开路,动作干脆利落。崔清与王昌龄一前一后,相隔数步,紧跟其后。
他们所选的这条路径,是一条早已废弃的崎岖猎道,需要翻越一座草木稀疏的山头,再沿着人迹罕至的河谷跋涉相当长一段距离,才能绕到吐蕃大营防御相对薄弱的侧后方。
这是崔清在对比了数条路线后,选中的最为隐蔽,也最为高效的一条路。
长途潜行,讲究轻便迅捷。每个人只带了仅够果腹的干粮和一把贴身藏好的短刃,老兵所配强弩也仅限三发,连水囊都只装半满,以减少任何可能发出声响的累赘。
山路荒僻难行,虽有老兵提前用刀鞘拨开大部分荆棘,崔清和王昌龄依然需要不时徒手推开横生的枝杈。手背、脸颊被划出细密的血痕,初时刺痛,很快便被山间凛冽的寒风冻得麻木,只剩下一种紧绷的钝感。
终于,在体力近乎耗尽前,他们成功翻越了山头。视野豁然开朗,脚下是幽深莫测的河谷,在暮色中蔓延向远方。
王昌龄与崔清俱是长长松了口气,但此刻绝非休息之时。二人只是默契地对视一眼,用眼神互相鼓励,便继续跟着老兵的足迹,更深地潜入这片危险的土地。
又行进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前方负责探路的老兵突然蹲下,打出一个手势——停止前进,就地隐蔽!
所有人瞬间伏低身子,利用岩石和枯草的掩护,将自己融入昏暗的背景中。他们已经进入了吐蕃巡逻队可能出现的范围。
隐蔽的时间异常漫长而煎熬,每一息都被拉扯得极长。山风穿过石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更添几分阴森。
就在这紧张到极致的寂静里,趴在王昌龄身侧的崔清,忽然用极轻的气音,耳语也似地问道:
“少伯公一生诗作等身,字字珠玑……不知……不知少伯公自家最满意,是哪一首?”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在这种境地下问出,显得格外突兀。
王昌龄被问得一怔,他确实从未仔细思量过这个问题。沉吟片刻,他微微摇头,同样低声回道:“诗为心声,一时一境罢了,难分高下。”
他侧头看向黑暗中崔清模糊的轮廓,反问:“那崔长史呢?诗家无数,词句千章,崔长史可有偏爱的句子?”
崔清在黑暗中抿了抿嘴,轻声道:“在下斗胆,最喜少伯公那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王昌龄有些意外,这首《出塞》虽流传颇广,但并非他最负盛名之作,尤其相较于那些更为精工典丽的七绝。
他不禁好奇:“哦?为何独独偏爱此句?”
崔清继续压低声音解释,但明显不仅仅是为了隐蔽,更是为了压抑某种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绪:“此句气象雄浑,有雷霆万钧之势,尽显我大唐男儿镇守边关、气吞万里如虎的胆魄与担当。下官觉得……”
他的话速渐渐慢了下来,语气中的推崇忽然被一种莫名的滞涩打断,最后一个“得”字带着细微的颤音,竟像是哽住了喉头,再也说不下去。
王昌龄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瞬间的情绪失控,借着微弱的天光,他似乎看到崔清迅速抬手,极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这绝不仅仅是对诗句的欣赏,此中必有深沉的个人情由。王昌龄心中了然,正想温言问询一句,前方老兵却猛地打来一个更加急促的暗号,代表“危险临近”。
王昌龄立刻噤声,将所有疑问压回心底,全身肌肉绷紧,屏息凝神,与崔清一同将身体压得更低。
只见不远处,一队约莫五六人的吐蕃巡逻兵,牵着马,骂骂咧咧地沿着河谷边缘的小径,正朝着他们潜伏的方向迤逦行来。火把的光晕在黑暗中跳跃,映出他们身上皮甲的轮廓和腰间的弯刀。
计划中的关键一刻,到了。
火把的光晕在黑暗中跳跃,逐步逼近,连他们脸上不耐烦的神情和粗俗的吐蕃语笑骂都依稀可辨。敌我距离越缩越短,几乎能闻到他们身上传来的羊膻味和汗臭味。
王昌龄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暗藏的短刃刃柄,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镇定。
他侧目看向身旁的崔清,只见崔清脸色在夜色中显得异常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鹰,紧紧盯着老兵首领的方向,等待着他的信号。
领头的老兵像一块沉默的岩石,纹丝不动。几个弹指后,他缓缓抬起手,手势悄然变换。
在他身后,一名手持强弩的士兵无声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弩箭在昏暗中泛着幽冷的光泽。
“咻——”
一声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夜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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