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拍开酒坛的泥封,醇厚的酒香顿时溢出。他先为孟浩然斟满,然后走到李白面前。
李白忙伸手要自己来:“少伯兄,我自己来便是。”
王昌龄却轻轻挡开他的手,执意将粗陶酒碗斟至七分满。他抬起眼,看着李白,缓缓开口:
“太白,这碗酒,让我替你斟。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斟酒了。此一别,山高水长,不知何日再能与你如此对饮。”
李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冻住:“什……什么?”
他愕然地看着王昌龄,又看看孟浩然,脑中一片茫然。
“少伯兄,你这话从何说起?何出此言?什么叫最后一次?”
王昌龄放下酒坛,在他对面坐下,迎着他困惑焦急的目光,坦然道:“朝廷旨意已下,命我即刻赴任龙标县尉。催逼甚急,不日便要动身南下了。”
“龙标县尉?”李白怔住,龙标是何等地方,他岂能不知?随即,一股不祥的预感冒了上来。
“因何调任?可是……洮州之事牵连?”
王昌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嘲讽的弧度:“明面上的理由么,‘不护细行’。”
“不护细行?!”李白重复着这四个字,瞳孔骤然收缩。下一刻,“砰”的一声巨响,他一拳狠狠砸在厚重的木桌上,震得碗盘“哐啷”跳动,汤汁微漾。
“简直荒谬!岂有此理!”
李白霍然站起,眼中燃起熊熊怒火,方才所有的轻松惬意荡然无存。
“‘不护细行’?他们可知道你在洮州经历了什么?!刀头舔血,九死一生!若非你当机立断,深入虎穴,裴五,还有那些被掳的文人,此刻还在吐蕃人的地牢里受苦!那些高坐长安、锦衣玉食的衮衮诸公,可知道边地烽火是何颜色?!这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气得在桌边来回踱了两步,恨不得立刻提剑返回长安,问个明白。
“太白,坐下,消消气。”孟浩然伸手拉他衣袖,温声劝道。
王昌龄按下心中翻涌的涩意,也伸手示意李白重新坐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雷霆雨露,莫非君恩。江宁也好,龙标也罢,我王昌龄还是我。眼下,吃饭要紧。浩然兄置办这桌酒菜不易,莫要辜负。”
李白被孟浩然拉着重新坐下,胸脯仍因激愤而起伏。他拿起筷子,却觉眼前佳肴尽失滋味。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过去数月:从长安瀚海诗社的初见,到凉州城头的苍凉,再到洮州之夜的烈焰与鲜血……他与王昌龄,早已不是寻常诗友,而是真正并肩闯过刀山火海,托付过生死的知己。
如今,知己远谪,贬往那传闻中瘴疠横行、言语不通的蛮荒之地,归期渺茫。自己岂能无所表示?
他将筷子“啪”地一声搁在碗上,朗声道:“少伯兄!此去龙标,不知何日再见!我……”
他停住了,平复着心绪,也在捕捉骤然涌上心头的词句。
接着,他挺直脊背,一字一顿地吟道: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
他声音渐高,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力道: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①”
诗句脱口,如清泉出谷,蜿蜒无穷。
王昌龄彻底愣住了,他握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那双惯常平静的眼眸中,此刻泛起了剧烈的波澜。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半晌,他才深吸一口气,伸手重重拍了拍李白的肩膀,声音有些沙哑:“太白……多谢。”
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是那么无力。
“长安也罢,龙标也好,至少……我们抬头,还能看见同一轮月亮,不是么?”
随即,他补充似的,缓缓吟出两句:
“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②”
吟罢,他眼中水光更盛,快速地眨了几下眼,这才说:“太白,你这诗,甚好,可否帮我记下来?”
一旁孟浩然闻言,转身便要去书房取纸笔:“我去拿……”
“浩然兄,且慢。”王昌龄叫住了他。他抬手,解下一直悬于腰间的那把折扇。素白的扇面,边缘处带着难以彻底洗净的淡淡红痕。
他将扇子递向李白,眼神诚恳而郑重:“不必取纸来了。太白,就题在这里吧。”
李白看着那把熟悉的折扇,愣了一下,连忙摆手:“这如何使得?这是季凌兄遗物,我怎好在上面随意题字?”
王昌龄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扇骨上。
“季凌兄当年赠我此扇时曾说,待我日后行遍江河,见得真正的金戈铁马,或识得真正的人间风流,若觉得谁人的诗句,配得上这器物,更应和了当时的心境,便可题于其上,才算不辜负这扇子随我走这一遭。”
他望着李白,眼神里满是真切的感激:“太白,凉州城头,是你一语惊醒梦中人,让我不至长久沉溺悲痛。洮州之行,你我同历生死,这算不算‘真正的金戈铁马’?这一路,你的肝胆、诗才、洒落,又算不算‘真正的人间风流’?你的赠诗,情深意重,正合我此刻远谪离别之心境。以此诗为此扇作注,季凌兄若有知,想必也会颔首。”
李白听罢,看着王昌龄诚挚的眼神,又看看那柄素扇,心中感动。
他不再推辞,重重点头:“好!既如此,太白便僭越了!”
孟浩然早已取来笔墨。王昌龄亲自将折扇在桌上一寸寸抚平铺开。素白的绢面,边缘那抹暗红犹如钤印。
李白提笔,蘸饱浓墨,略一凝神,便挥毫落笔。笔走龙蛇,行书潇洒不羁,墨迹淋漓。
题罢,李白搁笔,三人目光都落在那扇面上。草堂内一时寂静,唯闻窗外辛夷花在春风中,轻轻摇曳的声响。
……
汉水汤汤,东流不止。
江面笼着烟色轻纱,渡口老柳垂下新绿的丝绦,纵然惯看离愁,依然摇曳着,试图挽住客子心。
王昌龄站在船头,身旁是几只简易的藤箱。他今日换了身靛青色的布袍,无甚纹饰。长发用一根普通的竹簪束起,额前几缕碎发被江风拂动。
孟浩然与李白并肩立在岸边。孟浩然头戴一顶帷帽,帽檐垂下的素纱在风中轻扬。李白依旧是一身白衣,只是今日那白在江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寂。
裴五领着姚二十六等几个学生,站在稍后些的位置。少年们抿着唇,眼圈都有些发红,却都强忍着,站得笔直。
船夫撑着竹篙,正在做最后的准备。江水拍打船身,声响清晰可闻。
姚二十六终于按捺不住,悄悄扯了扯身侧裴五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
“裴师兄……龙标,到底在什么地方?比江宁还远么?”
“嗯,在黔中道,巫州以南,五溪之地,比邻夜郎……”
裴五的话尚未说完,船头的王昌龄却已听见了。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摆了摆。
裴五立刻收声。
众人望去,只见王昌龄面向他们,目光沉静地掠过每一张稚嫩的小脸,最后落在姚二十六那尤带疑惑的面容上。
“二十六,龙标和江宁,其实没什么分别。”
王昌龄缓缓道,声音顺着风,清晰地送到每个人耳中。
学生们一怔。
“都是天覆地载之处,都有日升月落。那里也有人勤恳读书,也有人努力耕作。百姓靠自己的双手挣命,养家,盼着年成好,盼着世道太平。这些,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只是离长安远一些罢了。路远了,消息传得慢些,见到的新奇物事或许也少些。”
他避开“瘴疠”“蛮荒”“贬所”这些带着沉重阴影的词汇,也避开了地图上那触目惊心的遥远距离。他不想在孩子们心中过早地种下对远方的畏惧,或是为他的遭遇蒙上过于悲情的色彩。
裴五率先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撩起衣袍下摆,对着船头的王昌龄,郑重其事地跪了下去,俯身,行了一个端正的弟子礼。
“夫子!学生裴五,在此立誓:定会带着师弟们,平安返回江宁。日后无论身在何处,绝不敢忘夫子教诲,勤恳读书,踏实做人。请夫子……千万保重!”
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在他身后,姚二十六与其他几名学子,也齐齐跪下,伏身,声音齐刷刷的,随着江风飘荡:
“请夫子保重——!”
王昌龄站在船头,看着岸上那一片深深俯下去的少年,看着他们尚且单薄的臂膀。江风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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