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样吵吵闹闹的,互不相让地在一起过了六七年。前几年仇厉还带着他和孩子到处去寻什么劳什子名医,但得到的唯一希望就是他因毒落下的眼疾,天下唯有一种叫坠茵的草药可解,但这希望也是极其渺茫的,这坠茵草早就绝迹,世间再无人能育出。
仇厉失望之余,依然四处打听有无医馆收藏此种药草,但这么些年来一直无果,倒是夏侯蔼的心态还不错,他该吃吃该喝喝也不强求,俩人带着孩子又回到了那个京郊山林间的小庄子。
山中静幽,日子平淡且悠长,仇厉有时猎些野味皮子去镇子上卖,夏侯蔼也带着帷帽跟着,但一张皮子才卖一两银钱,一只野鸡才值几十文钱,可他吃一只翠玉轩的脆香烤乳鸽就要三两银子了,思及这乳鸽他有可能吃不太久了,不禁有些忧心。有日夜半他越想就越睡不着,就用自己冰凉的脚丫子捅咕人:“欸,我说,你是不是该没钱了啊?都过了这么些年了,也该坐吃山空了吧。”
仇厉睡得正香,被他的屁话弄得有些不耐烦,敷衍道:“尚有一些。”
夏侯蔼一听就爬了起来,在乌漆嘛黑里俯身“看”他:“你当时贪了不少呗?是不是常有人因为你是我的亲信而赇赂于你啊?”
仇厉皱着眉头,啧了一声:“贪你大爷!谁敢赇赂皇帝的亲卫?那可是皇帝手中的刀,不要命了?”
夏侯蔼道了句也是,又不死心地小声问道:“那你说你哪来这么多钱?你半夜趁我睡着出门作奸犯科了?”
仇厉那点儿睡意散了个全无,烦得他伸手掐了一把这人饱满的tun肉,皮笑肉不笑的:“那还得多亏了你当年过夜的缠头,陛下当初可是大方得很。”
夏侯蔼对仇厉心中的拧巴一无所知,他懊恼地一拍大腿:“你是不知道,我赏给那些妃嫔的更多,早知道就该封你个嫔妃做做,不仅有月例可以领,还可以名正言顺的得到赏赐……嗐,便宜她们了,如今是一个都指望不上啰……”
夏侯蔼的一张破嘴得劲儿的叭叭,完全没发觉仇厉的身子一僵,原本握在他腰侧的手也滑了下来。
你当时心中可有挚爱的女子?这么多年还是念念不忘吗?这些话仇厉无论如何都是问不出口的,只能默默地生着闷气,宽慰自己有也没用,能护你救你,能让你生孩子的只有我。
一连几日,仇厉都是个死人脸,虽然他常年都是这副山崩于前,关我屁事的模样,但夏侯蔼还是琢磨出了些端倪。这人大前日睡觉时没握着他的手了,前日忘了买他最爱吃的脆香烤乳鸽,昨日夜里更过分,他人都巴在他身上了,居然被一把撸了下来,说什么累了,累他个仙人板板儿,他哪次不像吃了金戈一般穷凶极恶地弄得他哭爹喊娘地求饶?
夏侯蔼眨巴着一双翳白的眼,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又哪里得罪他了。
“爹爹,吃饭了。”,稚嫩的童音响起。
“嗯,搁那儿。”,夏侯蔼伸手将儿子准确无误地捞了过来,“小池,你大爹这两日又抽得什么风?”
小池摇摇头:“孩儿不知,爹爹可要小池喂您?”
夏侯蔼若有所思地摆摆手:“不用,你去吧。”
小池一张小脸儿和他大爹一样面无表情:“爹爹别忘了,今日要去弘鸣寺跪经的。”
夏侯蔼闻言为之一震,这么快又到七日了。有次仇厉带着他在山涧闲逛,遇到一老头儿,说自己是附近弘鸣寺的住持,他看着夏侯蔼问道:“施主是否多年前曾中过毒?”,仇厉见老头慈眉善目似个高僧,便想让他指点一二,夏侯蔼报了个八字,想看看这老头若真是个高人,见到自己的命格会不会被吓死。没想到那老头只是瞧了他一眼说道:“天干坐贵气,金神入火乡,贵为至尊也。”
当时仇厉唯恐老方丈泄露了夏侯蔼的行踪,几乎是动了杀心。老方丈却念了句佛号:“南无阿弥陀佛,可施主你是身旺有刃,七杀无制,命星晦暗,几近陨落,如今你身有宿毒,唯恐扩散至五感……”
夏侯蔼听他叽歪逐渐不耐烦,直接问:“你既然拦下了我,就说明你有法子解咯?快说说吧。”
老方丈没计较他的无理,好言相劝道:“施主一生罪孽深重,不自殒灭,祸延连理。”
夏侯蔼气得直嚷嚷:“那按照你的意思是我不死,他就要死了呗?”
仇厉皱了皱眉,朝老方丈拱手行了个礼:“大师,可有什么补救的法子?他以前是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但如今双眼已盲,再无作恶的可能,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也是给人了悔改的机会吗?我不求自己不受祸延,只求他的双眼能有复明的机会,哪怕是要折损我寿数也在所不惜。”
夏侯蔼朝着仇厉木楞楞的瞪着眼,一向能言善辩的他竟一句话都没憋出来。
老方丈思忖了片刻说道:“只需要求一个机缘,为表心诚施主需每隔七日去弘鸣寺跪经。”
还不等夏侯蔼回答,仇厉就代他应下了。回家的路上夏侯蔼缀在人身后,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一支青竹盲杖在面前捣得杂乱无章,仇厉停下脚步,将他的盲杖接了过来,再将他的手牵上,温声问道:“怎么了?不想去跪经?”
夏侯蔼摇摇头,也不吭声,难得安静了一会儿,仇厉还有些不习惯,频频地朝他望去。
夏侯蔼自从眼盲后,耳力变得极好,他听见细微的衣物摩挲就可以判断出仇厉的动作,凶巴巴地嘟哝了一句:“看个屁。”
仇厉挠挠他的手心:“不想去也没用,一定要去。你也不想跟从前一样变成眼不可视,口不能言,耳不能闻的那样,到时连味都不可辩,你还怎么吃你最爱的脆香烤乳鸽?”
夏侯蔼双手一张,嘴一噘:“走不动了,你背我。”
仇厉无法子,只能矮下身背上他走。没想到夏侯蔼恩将仇报,隔着衣物一口叼住他肩上一块肉就不松口了。
仇厉啧了一声:“撒口,别逼我抽你。”
夏侯蔼狠狠地咬了一下才松了口,瓮声瓮气地道:“不能在佛……那些僧人和尚面前说什么折寿损命的话,万一被上面那些听见了,当真了怎么办。”
仇厉不以为意的说道:“咋了,怕我死了没人给你使唤了啊?”
夏侯蔼像是恼羞成怒又想咬他,被仇厉用手掌卡住了下颌:“你再咬人,我就把你扔地上了啊。”
夏侯蔼一本正经地说:“那我去跪经的时候你也去,你去求佛祖,就说你胡说八道呢,都是不作数的。”
“那你还不如少气我一点儿,我还活得长些,还能为你做牛做马得久些。”
夏侯蔼不吭声了,第二日主动焚香沐浴后去了寺庙。
庄肃宝刹,壁彩连绵,释迦摩尼的鎏金铜佛像结跏趺坐,明净琉璃,宝相安详,八大菩萨及四大护法神,在酥油长明灯的映衬下,庄严而神秘,然而这些夏侯蔼统统都看不见,他只觉得这寺庙中的佛香还挺沁人心脾,跪在蒲团上念了一个早晨的佛说净业障经,早已口干舌燥。老方丈来看他,他一把攀上人的袈裟,气若游丝地问道:“老和尚,就没有快一些的消除业障的法子了?”
老方丈垂着眼,声音听不出悲喜:“你可愿受洗髓伐业之刑?”
夏侯蔼以为又是念什么经书,傻乎乎地答应了,结果就被打了九十九下齐眉棍,他哪里受过这些,没几下就打得他哭爹喊娘,眼泪都出来了,趴在地上半晌没动。老和尚还说了,这洗髓伐业之刑不止是单纯地挨棍杖,得在挨揍的期间诚心发露忏悔,将所犯罪业毫无覆盖掩藏,公开诚心地表露,呈现在三宝面前,才能达到消除业障,内观自在,十方圆明。
夏侯蔼记着老和尚的话,深恐白挨了这一顿,就开始大声嚷嚷起自己的罪孽,那些玩弄权术,以私乱法,屠戮忠臣说起来是滔滔不绝,罄竹难书。闻者更是忿忿不平,义愤填膺,于是老方丈又多罚了他六十棍杖,杖毕之时,他还趴在地上念叨着,不该强迫仇厉站在他和妃子翻云覆雨的殿外听活春宫……其实他也没跟那些女人怎么样,他根本对女人没反应,往往就是让妃嫔自个儿嚎一宿故意气仇厉来着……又说不该与仇厉行这般那般……
纵使老方丈是一介高僧,也听不得他这般的浪言秽语,罚他在佛前跪到暮鼓响起,便拂袖离去。
仇厉来接他之时,就见这人披头散发地歪在蒲团上,脸上有汗水和尘泥交错的斑驳,眼神呆滞口中还念念有词,仇厉走近了才听清楚,他念叨的是:“神啊,佛啊,我这顿板子可不能白挨嗷,仇厉说的那句折损他寿命的话不作数的,一切罪责皆报于我身,说好了嗷,不能耍赖的嗷。”
百年鼎鼎世共悲,晨钟暮鼓无休时,落木萧萧下,合眼见神佛。
仇厉将人稳稳地背上,沿着山间的蹊径往家的方向慢慢走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业障,夏侯蔼的罪业未必真的能消,但他一个肆意妄为了半辈子的人,居然有一天会为了他去求神拜佛,还平白挨了一顿,仇厉此时的心中已是沸反盈天,夏侯蔼薄性张狂的表面下也许亦与他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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