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了解你的,除了亲友,果然就是与你长久相对的敌人。
见棠峰的后山一派葳蕤。谢荐衣攥紧裙摆,在一人高的草从里疾步前行,任由草锯割伤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她仿佛察觉不到痛,一呼一吸间满是湿热和沉重。
眼下她无处可去,只有师尊的口谕、求生的欲望催着她找生路。
临渊宗仅有一座雕着巨剑的正门,进出皆有重重把守。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可以通向宗外的羊肠小径,偏僻分散在各个峰内,由各峰把守。
宗门内有封山大阵,进来难出去易,只要她运气上佳躲闪及时,顺利出了宗门管辖的范围,便如针尖上的水滴入海,抓捕程度难上加难。
一路潜逃,她只管向前,竟也就这么离见棠峰的出路越来越近。
直到眼前拔地而起一面水幕,遮天蔽日,以不容躲藏的势头围困她,粉碎她的期冀。
谢荐衣堪堪停步,祭出腰间一双纸鹤,阴阳二色同时烧成灼红,无极图隐现,她双手交叠结印,御敌阵法在千钧一发之际,拦截了水势。
几乎同时,她身后又传来几声嗖嗖破空响,几支箭矢从右后方凌厉射来。
她单手维持住阵术,另一手臂勉力抬起刀,侧身来回翻转刀背,与那几支箭轮番碰撞,滋出一长串噼啪的火花。
“还跑吗?”
谢荐衣在左支右绌中回首,目光触见正翩翩而落的文群玉,她衣裙迭飞如蝶振翅,面无表情,仍掩不住绮丽容貌,身后跟着常伴随她的观南等人。
暗认倒霉,她腾跃出水幕范围,转身欲再逃时,文群玉手中的稚水剑已凝气袭来,剑气绞柔,正是她的克星。
谢荐衣挥刀防守,咬牙使力,倏地迅猛一刀破开了她的剑招,令她手臂处衣袖撕开一条裂纹,露出道浅浅血痕。
文群玉一手捂住手臂伤痕。
还没等谢荐衣松口气,右后方又猝然闪来一道紫剑冷光,看剑法毒辣,便知是观南出手了。
临源宗年青一代里,只有他能争师兄两分锋芒。她闪避不及,硬生生受了这道剑气,气血翻涌下狼狈而伤。
“上古凶兽?”见到谢荐衣跌落在地,衣裙沾满污泥,文群玉高高在上地发问。
她神情古怪,似是想从谢荐衣身上看出一些异于常人的地方,只是无论眼神怎么逡巡,面前的少女都无任何不同之处。
谢荐衣不答,直觉她扫视的目光与其父文敬澜如出一辙,有种眼高于顶的蔑意,令人感到被她轻视如脚底的泥。
见她沉默不语,文群玉的剑再次抬起指向她颈间,她的佩剑品质上佳,一靠近寒意凛然,此刻剑气如薄雾般萦绕在她喉管。她又开口:“沈师兄知道吗?”
听闻这话,谢荐衣仍侧头闭眼装作未觉,却无法忽略胸口间仿若被硬生生剖开的剜痛。
师兄。
她在心中呢喃。
谢荐衣掐紧自己的手心以此对抗心绪,维持面色如常,绝不愿把自身的脆弱暴露在众人面前。
师兄才刚下山除魔,这一路逃来,她拒绝去想自己的身份,拒绝想师兄,逃避般丢诸脑后,似乎这样就能彻底摆脱不安。
可当文群玉随意撕开伤口的这一刻,她的思绪已经开始不可控地蔓散。
师兄到底知不知道这一切?
她暗想,应该是不知的,不然竹马青梅相伴甚久,他又以斩妖除魔为己任,怎么可能对她心无芥蒂?
“你竟然弑师...”谢荐衣打定主意的忽视似乎令她更加恼怒,她的眼神里开始充斥着浓烈的厌恶,昂起头道:“非我族类,就能如此忘恩负义,终归是劣性难移,碎尸万段也不为过。”
“你竟还敢质问我此事,”听到师尊,谢荐衣终于有了反应,她想到真正的凶手,开口时嗓音变得晦涩不已。
“你们父女俩真是如出一辙的卑劣至极,我只知若你今日杀不死我,来日这笔账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谢荐衣眼神里的恨意惊人,话语又毫不留情地连带骂了她与父尊,引得文群玉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剑尖迫近,剑势一下将她彻底压倒在地。
谢荐衣完整受了观南一剑,本就喉间腥甜,此刻再无法忍耐,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再动弹不得。
“虚张声势罢了。”文群玉面色上带了几分隐秘的松快,一旁的陆子遥见谢荐衣此状狞笑起来,神色因快意而显得扭曲。
他上前仔细瞧了她两眼,转头问文群玉:“我们让她长长教训再交给宗主吧?”
得了文群玉首肯,他立即握紧手中剑,剑身注入灵力,如一条蓄势待发的毒蛇昂首,剑身细密的曲刺格外瞩目,眼见着就要落到谢荐衣身上——
谢荐衣避无可避,准备直面迎上他的剑招,绿光缭眼,预料中刺破血肉的疼痛却迟迟未来袭。
有金芒过,剑气四起如寒涛。
两柄剑猛烈碰撞,更凌厉的一方剑意寸寸过境,陆子遥连连后退,在山土上留下深长的一串鞋痕,最后膝盖一软,半跪在地,竟连短暂的僵持对峙都撑不住。
几息后,金色剑意再次暴涨,谢荐衣面前所有人都被掀到了五尺开外。
为首的观南、文群玉、陆子遥皆是跌落在地,捂着胸口俯身连着呕了好几口血,手中法器纷纷脱手而出,落在远处。
那剑意霸道又浑劲,对谢荐衣来说,本该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此刻却带了毁天灭地的杀机,令她难得些许陌生。
“陆子遥,我说过什么,需要再帮你回想一下么?”清冽之声响起。
她抬头看过去,挡在她面前之人背脊挺拔,一路而来不知杀了多少人,白衣染血,身姿仍如竹如松。
如果不是手里握着的那把杀气腾腾的望断剑,怎么看都是浊世贵公子。
“师兄...…”谢荐衣实在想不到再次相见已恍若隔世,仅仅是开口唤他就忍不住喉间酸涩,“师尊他...…”
话起了个头就再说不下去了。
残阳如血,沈执琅回身走来,漫天霞霭勾勒出他秀颀的身形,一步步走近,便缓缓遮蔽了天光,于是整个天地间只余这一抹染红的白。
他容色清俊,气度是介于少年意气与稳重沉着之间的隽远,正如他给人的感觉,多一分少一分都不会如此特别。
谢荐衣与他在血红天幕下对视。
师兄实在有一双秀丽的眼,像只开了半扇的精巧扇面,仅仅是思及会被这样一双眼注视着,就能揪起她心中一阵紧锣密鼓的慌张。
当这双眼触及谢荐衣的那一刻,满目杀意悄然融落,皆化作无言的温柔,他半蹲至谢荐衣身旁看向她:“别怕。”
沈执琅伸出那只未握剑、洁净修长的手搭握住她手腕,金影缭绕闪动,灵力便源源不断地渡入她体内,妥帖地滋润她已干涸枯叟的灵脉。
望着谢荐衣渐渐脸色回润,他另一只手虚虚抬起,隔空轻抚过她脸上草叶割出的细小伤口,那些浅痕在他指间灵气下愈合如初。
目光触及地上的大片血渍时,他神情微沉,再抬起时脸上神色怜与愧并重,低声说:“对不住,存儿,是我来晚了。”
远处陆子遥脸色灰青,再不出声,观南却吞下两颗益气丹,在原地歇过片刻,立刻提剑朝沈执琅刺来。
“师兄小心!”谢荐衣来不及答,便见紫光与风声,话语转为惊呼提醒。
沈执琅为她渡灵的那只手安抚地拍了她两下,用另一手作剑诀运剑。
望断剑飞起,锐意毫不留情对上观南的一剑,铛的一声,观南再次被剑势狠狠弹开。
谢荐衣敏锐地察觉到师兄的剑比以往何时都要锋利,剑气似一场料峭的寒风。
“不可能!”观南低头看向自己仍有颤意的剑,再次被二人剑法间的差距震慑,想起之前问剑台一试,才恍觉原来他一直收了剑势,从未与他全力对招过。
文群玉质疑的声音也从远处传来,语调中带着几分希冀:“沈师兄,你刚回宗可能还未听闻,谢荐衣是灾兽化形藏于宗门,刚弑杀了五长老出逃,我等是在奉令缉拿。”
闻言,沈执琅仍专注为谢荐衣渡灵疗伤,淡然道:“我只知道,如果你们还有想继续的心思,就不必活着回去了。”
临源宗的少年天才,年轻一辈间无人可并肩而立的剑阁首席,三言两语间就抛下了门派里唾手可得的一切。
他性情温润,平日里谦和有礼,可此时任谁都听得出他动了真怒,杀气重得能实质化。
除了一无所觉的谢荐衣,其他人皆举步维艰,一呼一吸间满是他毫不收敛的威压。
面前众人几度色变,脸上都是难以置信,文群玉喃喃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谢荐衣听及此,忍不住小声对他说:“师兄,我怎么可能伤害师尊!至于上古凶兽,我不清楚,可他们都那样说。”
她望向路上打斗间被碾碎的石块:“若师尊真是因我而亡,他们说凶兽该碎尸万段倒也不算错。”
沈执琅手下一顿,心口间霎时涌上强烈的涩意,他稍稍阖眼几息,才忍住那股想杀尽对她说这话之人的冲动。
“我与你自总角相伴,我的看法你可愿信?”
谢荐衣点头,听他沉声道:“师尊之事另有隐情。至于你的身份,我早知,一直知,在我心里,天广地博都抵不过存儿一人之好。”
谢荐衣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师兄说了什么。
沈执琅坦然地回望她,用神情告诉师妹:‘他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文群玉愣愣看着眼前二人,直到腰间白玉牌发出亮光,她神色复杂,“你们都逃不掉,封山大阵要开启了。”
沈执琅抬头望了望山顶处已开始青光闪烁的阵法,转头看向怀中脸色仍有些苍白的少女,搭在她腕间的手紧了紧又松开。
短暂的一瞬里,他已做了抉择。
沈执琅从左手指间褪下一枚尾戒递给她。尾戒遍体通透的红,中间嵌有一尾自在的小鱼。
“师兄,不要这样。”她握紧这枚带着他温度的戒指,眉心紧蹙。
“我的元牌已碎,再回不去宗门。师尊之仇不共戴天,我也不愿再回。可你前途浩瀚,即使要离开宗门,也不该为了我这样。”
她紧紧看着眼前的师兄,半身浴血,剑气这般暴烈,仍难掩形姿。
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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