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昨晚不是睡在偏殿么……”她挠着脑袋。这才隐约记起——她半夜不放心小皇帝,特意来看他来着。好像那时,小和尚也在?
“小法师呢?”
呵!其他不记得,单记得他!
拓跋宏忍住心里的一丝酸劲,道:“他这两日就要西行,朕允他回去收拾了。”
哦!冯妙莲点头。
“你方才梦到什么?又是哭,又是笑的?”
“我……”
正欲答话,忽听殿外通传,昌黎郡王求见!
小皇帝一怔,有些诧异,自己与冯熙素无深交,他来作甚?他的目光转到冯妙莲身上,想来是为了她?
“阿耶?”冯妙莲眼睛一亮,“我刚梦到自己回家,他就来啦!”
她欢喜着就要往门口走。
“嗯哼”,双三念轻咳一声,拿眼神示意她看小皇帝。
冯妙莲这才意识到,天子还没宣召哪!鉴于他与自家姑母亲疏难辨的关系,她有些不确定起来,杏仁眼儿里难得蕴了一丝忐忑,转头问拓跋宏,“陛下,你……见我阿耶不?”
见,或不见?小皇帝抿唇,哪里是他能决定的?昌黎郡王来这儿之前,必然已向太皇太后做了请示。所谓求见,不过是转述大母懿旨罢了。
“你阿耶也是朕的舅公,岂能怠慢!”他顺水推舟。
冯妙莲立即喜笑颜开,去殿外迎接父亲。
平城冬日的清晨寒风刺骨。冯熙拢着袖里的暖炉,依然瑟瑟发抖,脚趾僵硬得失去知觉。
他的心情有些不大好,脸色苍白,眼下却青黑一片,拿厚厚的铅粉敷面都遮不住——昨夜营帐太冷,燃多少炭盆都没用。行军榻又冷又硬,他辗转反侧到半夜,也没睡着。
他本想熬一熬,往日么,对月吟诗作赋,一夜不睡也是有的。
可跟他一个帐子的穆真居然睡得死沉,呼噜声跟打雷似的……这夯货,扰得他呀,哎,连赏月的兴致也没了!
他几乎睁着眼睛到天亮,而今,他只想早些领了女儿家去,把魏大母和常氏交代的差事卸了,好睡个回笼觉。
正百无聊赖地站在殿外边听宣边打盹,就听一声银铃般的叫唤响起:“阿耶!”
他骤然醒神,就见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停在眼下——二娘正仰头打量着他。他一骇,下意识退后半步,拍拍胸口,“二娘,不兴吓阿耶的!”
“您昨晚一定没睡好吧!”冯妙莲咧嘴笑了笑,一边乖巧地扶着他往里走,一边关切地嘘寒问暖。
冯熙心里一阵熨帖,家里那么多儿女,还属二女儿最贴心!也不枉他一大早去求太皇太后恩典,接她回家小住几日。
小皇帝是在寝殿正堂接待的这位外戚之首。因着有伤,他并未着龙袍,而是换了身宽大轻薄的绀蝶燕居服,头上虽仍是胡人的髡头索发,但他皮相极佳,姿容俊秀,仪态端方,坐立间既有上位者的威仪,又平添一分少年人的风致。
冯熙见到这样的小皇帝不禁微微一愣——除去往日大朝会,这好似还是他第一次单独面见天子!
他一撩下摆,老老实实地朝小皇帝行陛见大礼。
拓跋宏却抬手虚扶:“自家长辈,何必多礼!”
这话叫没脑子的穆真听到,该笑上天。可让素来谨小慎微的冯郡王听来,只觉惶惑,半跪的膝盖上不去也下不来!
“哎呀,阿耶,陛下不是讲虚礼的人!”冯妙莲摇了摇他的衣摆,朝天子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来,“对吧?”
拓跋宏白她一眼,自认威严,里面却藏着抑不住的宠溺。看得下首的冯熙心口又是一跳。
就听冯熙干巴巴地禀告,家中长辈思亲尤甚……要接小女回去几日。
冯妙莲一听,星眸更加璀璨,忍不住轻轻“呀”了一声,满脸期待地看向小皇帝——“这算不算美梦成真?”
当听到冯熙在外求见时,拓跋宏便猜到他的来意。本来么,妙莲入宫多时,回家住几天也无可厚非。可他转头就看到冯妙莲欢天喜地、笑逐颜开的模样,心里不免一堵——他这里是狼窝虎穴么,离开他就这么开心?
他对她不好么?她的功课他一笔一划亲自教导,他的寝殿她来去自如,那些繁文缛节独她可以不用遵守。她过得比公主还自在……
拓跋宏有些不甘心!
可这事,太皇太后已然应允。名义上,她本就是应召来侍奉大母的,又不是来侍奉他的——他有什么理由不放人?
小皇帝摩挲了会儿指节的白玉扳指,重又挂上谦和的笑:“舅公不说,朕也要请示大母的。二娘入宫这些时日,没少念叨家里。”
他示意双三念,“取法帖来。”
冯妙莲眉心一跳,下意识觉得不好。果然,就听小皇帝意味深长地对她道:“学不可废,大母既要朕督促你习字,便马虎不得!”
这是要她回去接着练字?行吧,先应下再说,冯妙莲模棱两可道:“我回去定好好‘琢磨’。”
哟,这词儿用得妙!有老吏那味儿了!
小皇帝岂是好糊弄的?
“字是练出来的,白相能得什么门道?一日十张大字,不许少!”
“十张!我……”
她原想说,她在家里有好多事儿要忙,一天十张,要她命吧!可小皇帝一记眼刀射来,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吃眼前亏,是她在大母与阿母的多年念叨中总结出的经验。
好好好!回去再说!
她从善如流地点头:“使得使得,定不叫陛下失望!”
“唔,朕每隔一日便叫双三念去府上取。”
什么?还要定时收课业?
冯妙莲脸上的谄笑瞬间僵住,杏仁眼儿瞪得溜圆,几乎要脱口而出——她回家是享福的,不是当苦役的!可对上小皇帝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恩威并藏的眸子,她又怂了,只得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干瘪的词:“是,谢陛下关怀。”
她忍不住暗暗地朝上首抛了个白眼——呸!什么人啊!一天十张?还要派人来收?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别?她原还想着约穆砚去郊外行猎,叫他见识一番自己的骑射功夫,知道什么是巾帼不让须眉!现下好了,那十张大字就跟床板上的绳子似的,每天少说也要束她半日,她还能到哪儿浪去?
冯熙在一旁也是眼角直抽。天子对自家女儿未免太上心了些,连回家几日都不放松。
想起魏大母与常氏对二娘进宫的态度,他就头疼。私心里,他自然是想女儿得宠的。他有自知之明,冯家一门作为亡国之后,能再度中兴,靠得可不是他,而是太皇太后的裙带提携!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太皇太后管得了身前管不了身后,下一辈里,总得再进几个冯家女郎,维护一门荣宠才是!
可妙莲又是他诸多子女中,除长子外,最可心的一个。他也实在舍不得叫她入宫受磋磨……
哎,两难啊!
“臣……带小女告退。”冯熙有点头疼,再次行礼,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拓跋宏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冯妙莲那皱成包子的小脸上,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郁气消散不少,抬手吩咐双三念送客:“舅公请。”
冯妙莲蔫头耷脑地跟着父亲出了寝殿,方才的欢欣雀跃被一天十张大字的“噩耗”冲散了大半。直到走出老远,确认小皇帝听不见了,她才扯着冯熙的袖子,哭丧着脸小声抱怨:“阿耶!一天写这么多字!我手要断啦!陛下是不是故意的?”
冯熙无奈地看了女儿一眼,压低声音:“慎言!陛下督促你课业,是看重你。回去好生练着!”心里却嘀咕,天子小小年纪,不想心思这般难测!
他将冻僵的手拢进袖子里,眉头紧锁,边走边琢磨,不免思虑得深些——小皇帝莫不是想借二娘的事给他家一点敲打?可他素来对小皇帝毕恭毕敬,从来没有因太皇太后的缘故而轻慢天子呀!
何况,这算惩戒么?他摇头,不像啊。以示亲近?他浑身一个寒颤——这方式也忒别致了些……
随着冯家父女的离去,天子的寝殿霎时恢复了往日的静谧。大殿那么多宫人,却连呼吸都秉着,一时间,落针可闻。
“木头人”!冯妙莲的话言犹在耳。
拓跋宏手里握着书,心思却早已随着那道娇俏的身影飘了出去。
双三念送完人回来,就见小皇帝正对着案上的竹简愣神。只是那竹简,良久都未曾动一下。
“陛下,该回宫了!”白整适时从内室出来,方才他一直在里间指挥宫人收拾箱笼。
拓跋宏微微颔首,面色如常的起身更衣,仿佛方才那段插曲并未发生,亦仿佛,冯妙莲从未来过!
只是,换药间隙,少年天子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空旷冷清的庭院,脑中忽而闪过那张灵动可人、生动无比的脸。
小皇帝一撇嘴——哼,回家就那么高兴?偏不让你逍遥!
自来东贵西富,昌黎郡王府作为太皇太后的娘家府邸,选址紧挨着宫城,在城西的云中里落宅。
冯妙莲嫌弃行宫太小,不是没道理的,整个云中里被冯家包圆了,仅此一户,别无二家——管你什么宗室王亲,别想来占地!
才入里巷,远远就见到阿母带着素雪,于府门前徘徊,狸奴在她的脚边喵喵叫唤。
常氏见到自家车马,眼睛先是一亮,很快又湿润起来!
这回,冯妙莲没有安慰母亲。她自己也早已控不住的泪流满面,一头扎进母亲怀里。
就见常氏紧紧抱着闺女,“心肝儿肉”的安抚。
冯熙按了按额间——嘶,头更疼了!好在女儿领回来了,他也算交了差,麻溜地回去补觉了。
冯妙莲随母亲入了内室,就见魏大母当堂正坐,一直在等着她。娘们儿在一处,又是好一番唏嘘。
相比常氏七零八碎地嘘寒问暖,魏大母揉着青玉杖头,斟酌着措辞,问起她小皇帝的事。
“素闻陛下年少持正……你们,相处得如何?”
冯妙莲正依偎在常氏怀里,一手轻拍着挺着小肚子熟睡的弟弟,一手拈着酥酪饼咬了口,秀眉微蹙——家里什么都好,就是点心做得不如宫里!
闻言,她动作一顿,杏仁眼儿眨了眨,“他?挺好的呀,虽总板着脸,可比长兄会照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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