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驶缓慢的马车内,齐衍舟将墨色狐毛大氅厚实抵在颈下枕着,坐在软垫上寻了个舒适角度斜斜倚着四角。
耳边传来公孙昴掀开遮帘训斥衙役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嚷个没完。她一心扑在案子上思索,自动摒弃外界干扰,倒也不觉聒噪。
这桩案子发展到这般境地,实在叫人始料未及。
最初,只不过是件平平无奇落在顺天府头上的落仙苑清倌失踪案。
可自民间流言纷扰涉及天谴一事伊始,逐渐变了味。
先是百姓怨声载道当今圣上不重祭祀,致使涑水河夜夜百鬼啼哭;
再是下游莫名出现沁着诡异血字诅咒的丝绢,闹的天子脚下人心惶惶;
最后,则是由涑水河中悄然浮起的女尸,将这起扑朔迷离的疑案推向巅峰,如利刃出鞘,巨石坠湖,震动九重之上天听,呈于陛下面前。
至此,不论是鸨母、衙役、还是位列当朝三品大员的顺天府尹,所有想草草了结瞒天过海者,任谁也无法再遮掩半分。
这其中一环扣一环,严丝合缝。
流言、丝绢再到女尸出现的时机都刚刚好,一步步将案件引至不可控境地,现于众目睽睽之下。背后操纵之人当真厉害,算得那样准、狠。
只是,为何要将今科状元与榜眼都牵涉其中?一起落仙苑清倌失踪案层层算计闹到御前,不可谓险之又险,究竟所谋为何?
她现下想不明白,也想的头痛,索性便不想了。
伸手掀开遮帘望向外间,巳正已过半晌,却见街上还是无人行走,不知是不是近日来谣言纷扰所致。
本想吹吹风透透气,可一见外间情形,思绪不由自主又飘回案件当中。
因鸨母供词中涉及状元郎裴纶,还有榜眼尤司自绝一事,兹事体大,事涉今科三鼎甲中的两位,沐晖不得不着锦衣卫进宫请示重安帝的圣意。
事情发展到这地步,又在御前掌了眼,案子自然全权移交给镇抚司衙门审理。
公孙昴起初还喜不自胜,自觉终于将这块烫手山芋假手他人,可自鸨母供出裴纶之始他脸上便没了笑意。
只因他心里清楚,作为最初受理案件的官员没将案子按死在下面,反而任由其发展至不可控,闹到御前扰了陛下的眼,他已无可避免要被重安帝训斥不察之罪。
前儿不过半月,恩荣宴那起案子刚结束,左右两位都督位列朝中一品,也是不察之罪,最终两人都遭罢黜。虽明面上说的是“告老还乡”,可北周朝野谁人不知内里实情究竟何如?若不是看在他二人乃三朝元老,重安帝怕是连这点体面都不会给了。
公孙昴家中只得一长姐公孙英曾服侍重安帝左右,可那位数年前便已病故,他自知无人倚仗,在朝中也不敢轻易结党,多年来行事便如一株墙头草,见风是雨。
公孙府尹现下忐忑不安,此时看手下那批素餐尸位的官差自然越看越不顺眼。一路上面色惨白捂着心口搀着府内掌事的胳膊,吊着一口气拉开轿帘狠斥身后跟着的官差衙役。
齐衍舟因身体不适与公孙昴共乘一辆马车,一路上心事重重缄默不语。
风热发作起来搅得她头昏脑胀,可一颗心全专注在案子上,连闭目养神片刻都做不到。
阖眸便是女尸背上凄惨的鞭笞疤痕,还有尤司一身素净麻衣与自绝时那张悲怆的脸。
一直到了镇抚司衙门内堂中坐下,室内好似是提前烧了几个炭盆暖烘烘的。她浑浑噩噩间伸出冻的冰凉双手,从衙司手中接过了茶碗,喝了口苦涩的“茶”,方才皱着眉醒神过来。
定睛一看,哪是什么茶?
分明是一碗苦涩的药!
她抬眸往内堂上座一瞧,恰好与沐晖探询的目光相交,沐大人拿起茶碗,不动声色仰头喝了下去,然后将茶碗反扣一下,内里干干净净一滴都不剩。
这是在暗示什么自然不言而喻了。
她心中只觉得好笑,涑水河边遭凌冽寒风吹了一上午,环视周围一圈,此时在座众人皆神色如常正端着茶碗饮茶暖和身子。
偏偏只有她这碗“茶”中狸猫换太子,茶水半分没有,倒是满满一碗苦涩的药。
可那药温的正好,不烫,不凉。
再瞥眼望向下方座前几个烧的红通通的炭火盆。
嗯……果真猜得没错,全是挨着她放的。
方才沐晖率锦衣卫众人骑马先行,比她乘马车慢悠悠快上许多。大约是想她到镇抚司时能在温暖室内喝一副温的刚好的药,他一路快马加鞭,嘴唇也有些乌紫,一看就是受了凉。
齐衍舟下意识伸手一抓衣袖,宽厚的墨色大氅温暖柔软,她还穿着他的衣服,难怪他受冻。
沐大人对她实在心细,一向有别于他人。
可她此时不免还因方才他阻挠自己救尤司一事而气恼,便刻意将那只喝了一口的茶碗放回衙役举着的托盘内。
坐在原处又想了片刻,犹嫌不够般又起身将墨色大氅也脱下来叠好一并交到了那衙役手中。
沐晖将她动作从头至尾纳入眼底,冷峻面容上辨不出内里心绪,只将茶碗稍重些放在桌上时才没掩住露出了痕迹。
脆生生一响,僻静室内自然引得他人侧目,沐晖索性撇过头去不再看她。
齐衍舟和沐晖闹了别扭。
不止公孙昴看出来了,就连沐晖身边跟着的几名锦衣卫总旗也瞧出了名头。
有人忿忿不平睨一眼齐衍舟背影与身边人小声嘀咕道:“那小白脸什么态度?不过是个无官身的探花郎罢了!镇抚使大人以后可是要承袭王位的,他也敢这样不识好歹?”
旁边这人恰好经历过半月前那场风波,此时瞥一眼他,小声道:“你且闭嘴罢!这位可是在御前舍命为大人驳斥过南院那位的,三月初五那日在御前洗去大人一身罪责!镇抚使大人从不与人结交,却极为看重他,如今北镇抚司衙门里哪个不知道大人与他交好?凭你也敢乱说?”
那总旗又睨一眼前方端坐的瘦削背影。
只见他一身轻骨拢在雪青色长衫之中,交圆领直裰套他身上略显宽松,空荡荡余出半截雪白颈子遭束得齐整的乌发衬托,愈发显得清隽又文弱。
他不敢置信道:“就他?”
旁边那人信誓旦旦点头,小声肯定:“就他!破案的时候啊,可厉害着呢!你等着看吧!”
内堂中无人说话。
寥寥几位在座,都只借着饮茶功夫一双眼在上座公孙昴与沐晖身上来回打量,因涉及天谴一说兼之落仙苑鸨母供出今科状元郎裴纶,事态愈发难以控制,案子陛下面前过了眼,在场众人无人敢争当出头鸟。
齐衍舟环视四周,率先打破沉默:“尤司如何了?”
沐晖侧首望向对面高悬着的北镇抚司牌匾,闻声头也没回,只两字应答:“诏狱。”
回想起尤司蜷缩在地上满面土色的样子,齐衍舟一双眉紧皱道:“尤子冉刚救上来就剩半条命,大人也要在诏狱中对他用刑?”
沐晖这才回过头来,一双眼冷峻与她对上:“陛下有令,凡与涑水河案相关者,一律押解北镇抚司诏狱。尤司下狱乃北镇抚司合规收押,即便用刑,有何不妥?”
他正襟危坐于堂上,右手食指抚向茶碗外檐摩挲,片刻后抬眸冷声又道,“你是陛下钦点的刑官,本次涉案者裴纶与尤司二人皆是你同榜进士,你本该避嫌。若还想继续查案,称尤司即可,不要再唤他表字了!”
这话说的客气又不客气,且齐衍舟本就恼他,语气也焦躁起来。
“尤司是否涉案,大人岂会不知?”
“那鸨母初始绝口不提当夜霁华屋内有人,待尤司出现后喊了句‘吾妻芝华’后,才刻意将裴纶名字点了出来!”
“这是那鸨母在借机生事!大人若因此事不察,尤司伤重折在狱中,到时陛下问起尤司一事大人要如何禀明?”
她离炭盆近,此刻脸被火光映衬,红润而皎洁,往日里清隽儒雅面容难得赋上几分怒意,落在沐晖眼中倒令他微微恍神。
一抹青色裙衫和稚气声音陡然浮现心间,喉咙里泛起一阵苦涩,再抬眸时连看向她的脸恍若都有了重影。
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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