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台大人恩师,竟是他那老顽童的爹,这神展开是顾悄万万没想到的。
以至于他揖手礼行了一半,一个鞠躬生生卡在四十五度,半天没缓过神。
在一众学子或惊或怒、或不甘或艳羡的视线里,知府大人厚实的大手亲自将他扶起。
顾悄宕机十秒,这才神魂归位,十分恭谨补了句,“后生晚辈见过府大人。见过县大人。”
即便心里再惊讶,顾悄也不忘按原身记忆,先将长官拜完。
因为大历,实行着史上最严苛的礼仪秩序。
前朝汉人屈于外族之下近百年,宗庙尽毁,礼乐大崩,大历高祖在满目疮痍中建朝立制,亟需重振纲常。未免乱废之土出荒主,高祖极力复兴礼乐教化,以期君能心怀天地、臣能恪守节义、士能弘扬风骨、民能晓通仁孝,如此,大历可万世矣。
高祖这宏愿,落在儒学士林,“礼”就成了考校学子的重要“平时分”。甚至科举考试中,每一级都单列一科,专默圣训礼法。
如若不然,外舍堂上,顾悄拿辈分压人,动下嘴皮怎么会那般好用?
不论在朝在野,大历读书人最首要的本分,就是不可废礼。
失礼,轻则被人讥讽、鄙夷,重则刑罚加身,乃至人头落地。同辈之间不知礼,颜面不存事小;尊长跟前不见礼,屁股不保,可不是说着玩的。
小公子的身子骨不禁打,顾悄这个“无礼”的现代魂很是惶恐。
何况,他现在的行为,相当于即兴诈骗,对象还是市委/书记和县委书记。
顾悄都快忍不住为自己高唱“好男儿一身是胆”了。
市委/书记待顾悄倒是很亲近。
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出来的。扶起顾悄后,顺势拉着顾悄的手,上下打量一番,点头赞道,“想来你就是恩师幼子吧?真真是神衿可爱、少年风流。”
话音未落,顾悄耳边就传来一连串附和。
“是啊是啊。”
“可谓姿容妍秀、昳昳有光。”
“有阁老风仪。”
这不走心的溜须拍马,不用想都知道,是跟在市委/书记身后的县委书记并县长众人。
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废柴红着脸,赶忙再次鞠躬辞让,“各位大人过赞,真真折煞我了。”
可不是折煞嘛!
这可是顾悄穿越以来,第一次被如此盛赞恭维,还出自这么高级别的长官,一时有点受宠若惊是怎么回事?
不过,那句“神衿可爱”,也着实令他羞上加囧,脸上飞红真心实意,半点不掺假。
资深文科狗顾悄,二十岁就熟读《世说新语》,自然知道这个词说的是卫玠,那位二十七岁就因美貌被人“看杀”的短命病美人。
可奈何人家说的是,“玠年五岁,神衿可爱。”
顾悄内心羞耻:我十六岁了还可爱,是不是有点不合适了啊吴书记?!
撇开这些不谈,吴遇本意应是好的,约莫是想夸他年幼又长得好。
可囧的是,这个词却正正踩了顾准忌讳。因为史载,“玠有羸疾,体不堪劳”,英年早逝。
亲近些的人都知晓,顾阁老此生最愁,就是体弱多病的幺子活不长。甚至不到天命之年早早致仕,就因为道士一句批命,“权贵压身,小公子受不住。”
对“恩师”家人,吴遇这般大意不讲究,不是性子粗犷、不拘小节,就是与顾准并不亲厚。
顾悄抬眼,迅速打量他一番。
就见这中年面色净润,体态强健,须发清逸,容貌俨然,一身暗红锦袍外套一件羊皮夹袄,收拾得十分精细,并不是大大咧咧的个性,显然属后者。
顾悄由此推断,吴遇口中的“恩师”,十有八九是他爹曾任过他那一年的主考,并没有什么深厚师徒情谊。毕竟有唐以来,科考就有习俗,凡会试中进士者,都自称主考官门生,按例唤一句主司“恩师”。
吴遇不知顾悄心里的弯弯绕绕,一脸平易近人,引着顾悄往内室带,口中犹在拉着近乎,“我乃恩师老门生,年长你许多,在此厚颜唤你一声师弟,你叫我师兄便好!今日你我有幸得见,快快进屋一叙。”
得出压根不是一家人结论的顾老师,脸更红了,态度也更恭谨了。
他三度谦辞,连叹,“这怎么敢!”
内心抓马却是马景涛式咆哮,这步步为营、句句小心的官场……令人窒息。
但为了头号种子学员宋如松的实习机会,顾老师忍了!
他从善如流,瞎编乱造,“我爹听闻府大人到徽州掌任,也甚是欣喜。”
吴遇忙道惶恐,趁机探问,“不知恩师身在何处?有机与他老人家数年未见,甚是想念……”
二人这般边走边说,身影消失在后殿砖红大门之后,看愣了底下一众书生。
府台亲迎,对他青眼有加,还以兄弟相称,邀其小叙;县大人们对他毕恭毕敬,甚至左右陪在他身后,十足礼遇。
废柴这出场,直接惊掉所有人下巴。
顾悄回头看了眼,随机耸了耸肩,深藏功与名。
只能说,“我爹是XX”这个亘古通用的句式,装杯时是真好用,尤其我爹比你爹官大时。
目光撞上方白鹿,顾悄龇开八颗大白牙,露出一抹志得意满的微笑。
被官僚主义腐蚀了的顾老师羞涩承认——纨绔儿仗权贵爹的势,气死人不偿命,就一个字,爽!
他这位权贵爹,前朝探花、当朝首辅,致仕赋闲在乡野已有十数年。
此间他一直蜗居旧宅,除了给幺子出头,什么都不干,与朝堂更是完全断绝联系。要不是生了另两个天才儿子,几乎跟那些无底线宠儿子的土豪乡绅没有任何差别。
也不怪县人以为顾家十二房早已失势,阁老不过嘴上喊喊,心中尽是不以为然。
今日知府态度,叫众人不得不重新掂量顾家和顾阁老的分量。
人群里,只有原疏知道顾悄底细。
凛冽风寒里,他抹了把额头冷汗,与前排宋如松对视一眼,确认过眼神,都是被顾悄吓到半死的人。
相较于原疏的担忧,宋如松更有一种负疚感。他知道顾悄此举,皆是为他。
顾悄年幼,涉世浅,并不知道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但宋如松明了。
顾冲举荐前,曾与他细细说过,吴知府是犯了忌讳,才从京城外放到南直隶。
从正五品吏部郎中到从四品地方主政,看似擢升,可从手握朝堂官员调任大权的文选司,到南直隶最偏远的山区治下,实则贬谪。
吴遇初到徽州,不熟悉各县域根底,不了解风土人情,更摸不清各处势力,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是以顾冲这才有机会向他举荐宋如松。
此番,他以耕礼为名,突然来访寻顾准,其中定有蹊跷。
顾准避而不见,也自有考量。
谁知一通机缘巧合之下,顾悄为替他举荐,竟冒称阁老,这事实在可大可小。
宋如松心中忧虑,脸上表情也愈发沉肃。
他的脑中不由闪过玄觉禅师的那句“今日祸一二”。
不知“祸”字何解,也不知“一二”何解。
青年薄削的嘴角抿得发白,暗恨自己驽钝,参不透佛偈命理。
那边方白鹿,依旧不依不饶。
他再次被顾悄当众打脸,面沉如水地立在皂役身边,嗤道,“顾悄这厮,惯会打着他爹的旗帜横行乡里。”
“方兄莫说了,不明就里的人指不定还以为你因妒生愤。”一旁的谢长林,容颜姝丽,貌若好女,谢姓族传的招牌凤眼低垂。他幽幽叹了口气,看似劝,实则扇风,“这么多县案首、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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