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得劳烦太子殿下亲自前来?”
“这些事太子殿下派人来说,臣定办得妥帖。”
江稚微暗叫不好,怎还未走几步便碰上权势,她忙退至道旁,却已避无可避,只得提起裙裾跪伏于地,额头紧贴着冰冷的青砖:“奴见过太子殿下。”
谢序临身着玄色织金蟒袍,甚至可窥见内衬的云龙纹暗绣,腰间玉带扣着九转玲珑佩,他下颌微抬,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极其凌厉,整个人透着难言的贵气。
江稚微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石板上,青砖缝隙间的雪水浸透了膝下的衣料,刺骨的寒意顺着腿骨往上爬,她却连指尖都不敢颤动半分。
所幸谢序临连眼风都未扫过这处,绛紫官靴踏过,径直走了过去。
江稚微这才暗暗舒了口气,紧绷的肩背微微松懈下来,她速速起身,却不敢拍打裙上沾染的雪水泥渍,只将双手拢在袖中,低头疾步离去。
刚站定,便见薛银铮过来,语速很快:“今日有大官过来,你可得提着口气。”
江稚微道:“奴方才已经见过了。”
薛银铮暗笑:“看来你还没什么差池,否则就得去刑房请你了。”
“别在这闲话了,司乐正等着呢,你且好好准备吧。”
江稚微道:“谢嬷嬷提醒。”
薛银铮皱眉:“还不快些?”
江稚微敛衽行礼方毕,正欲移步,却又被拦住。
“去换身衣服,瞧这脏兮兮的。”
江稚微忽然想起来方才的窘迫,登时匆匆离去。
教坊司正厅,鎏金屏风次第排开,厅中央铺着的缠枝莲纹毯,朱砂染就的莲花在深青底色上灼灼绽放。
主考官设在楠木月台上,案头置一尊错金博山炉,显得奢华异常。
江稚微来得及时,仪态端正,挑不出差错,坦然入座。
“凡考校,错音者跪瓷,出色者赏。”
“是。”应声却沉。
江稚微自认技艺极好,未有过多忧虑,便在席位上兀自坐着。
一女为免受刑苦,竟是芊芊十指出血也丝毫不顾,面上仍然恍若未觉,琴音如泣,婉转不停。
江稚微动容,滑落清泪。
严霜望过来,神色如常,语出惊人:“你的琴我借去了,这个先给你顶上。”
江稚微沉默片刻,却无办法:“奴谢嬷嬷。”
“乐籍江氏江稚微,年十六,试《春江花月夜》——”
而后她便抱着一张无铭文的旧琴上台,素手按弦先调了个孤零零的宫音。
“且慢。”司乐大人突然冷笑,“既用雷氏琴,为何不奏《广陵散》?”
这便是刁难,《广陵散》早已绝响,当世无人能全,况且平时所练乐曲多数婉转清灵,甚少有这种激昂乐曲。
江稚微早知渊源,垂眸轻答:“奴婢愿抚,还请大人准许。”
司乐面色不改:“准。”
弦动时,满座悚然。
琴声初如幽泉滴落深潭,渐渐化作孤鹤唳天,江稚微面色不改,继而激荡,她指甲刮过七弦,迸出一串裂帛之音。
琴音骤歇,满厅陷入一片死寂。
司乐大人手指在案几上轻叩几下,指节与檀木相装,荡出空洞的响声。他眼皮都未抬,只随意挥了挥衣袖,似是驱逐:“过。”
谢序临高坐主位,指尖摩挲着手中珠串,垂眸睨向下方,懒懒道:“如何?”
沈瑜白微微笑过:“甚好。”
谢序临有意无意道:“本宫瞧你有兴致,便特意安排此举。”
沈瑜白嘲道:“臣怎会对乐籍女子有兴,殿下知臣愿做明臣,效劳殿下。”
谢序临唇角噙着笑,眼底却凝着霜:"昨日宴上...可有人不识趣?"
沈瑜白双手接过茶盏,指腹在盏壁蟠螭纹上摩挲而过:“劳殿下挂怀。”
他低头轻嗅茶香,忽地轻笑一声:“不过是几只好热闹的秋虫,叫得再响,终究熬不过寒冬。”
谢序临将茶杯置于桌上,茶汤顿时漾开旋儿,他抬眸,眼底似有寒意明灭:“也罢,本宫自然知晓。”
沈瑜白起身,端庄行礼。
谢序临已然敛了笑意,目光投向殿外:“你且先回罢,宫中设宴,本宫需好生商议。”
“是。”
窗外依旧花白一片,茫茫然覆着雪色。
“你如今倒是厉害。”
江稚微温顺道:“不敢。”
薛银铮唇角微挑,眼底浮起一抹似笑非笑的意味,她嗓音低缓:“那样的曲弹得那般好,你多少收敛些,依你的能力,不难吧?”
江稚微依旧低眉顺眼:“已然收敛了。”
“你既然留在这,便别想着为家族重振,圣旨已下,你以为凭你能作甚?”薛银铮索性将话头挑明,“熬过去便也就熬过去了,别横死街头,无人收尸。”
“...奴不敢。”江稚微轻声道。
薛银铮微笑:“今日是不是没跪够。”
听罢此言,江稚微即刻乖顺地跪了下去,她姿态柔驯,膝头触地的动作轻而稳。
“一个时辰。”
“是。”
薛银铮没时间看管着她,待薛银铮走后,江稚微便起了身。
此曲原是嵇康临终绝响。当年他白衣赴刑,于东市烈日下抚琴明志,一曲未尽,血已染透弦丝。母亲教她弹这首《广陵散》时,总爱说起这段往事。
“文人风骨,不在朝堂冠冕,而在琴音铮铮。”
母亲的手指按在她的手背上,带着她拨出第一个杀伐之音,那时她尚未不知,为何母亲弹到冲冠段时,会动容泛泪。
如今这琴曲辗转百年,竟落在她这个戴罪之人的指下,弦音激越处,恍惚见母亲立在身后,青衫落拓,目光如炬。
严霜望特意寻了这琴来密谋她,可是费劲心思,她明知自己会被为难,却还得寸进尺逼自己去死路,究其她看不惯自己的原因,概是掌握生杀大权久了,看不惯姣姣而立之人。
尽管自己真的收敛许多。
所幸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心胸豁达的贵府千金,如今不过是苟活于教坊司的乐籍官婢而已。
江稚微默默想着,琴弦上沾了些乌头粉膏,也不知她好不好受。
不跪是不跪,表面功夫却是要做的,待时辰一过,江稚微打算出门寻寻路子。
她何尝不苦恼。
江稚微漫无目的地走着,神思恍惚间,忽听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心头蓦地一紧,下意识便想往灯火通明处逃去。
还未及转身,几道黑影已截断去路。江稚微回首,却见前后退路俱被堵死。
江稚微稳住身形,镇定道:"不知几位大人有何贵干?"
为首之人铁面如霜:"且随我们走一趟。"
话音未落,两侧的人已经走近她,江稚微眼波微动,终是垂眸敛袖,默然就范。
江稚微眼前忽被黑绫覆住,顿时如堕入黑暗。
石路坎坷,不知几时方止。待得眼上束缚骤解,膝弯已挨了重重一踢,踉跄跪倒在冷硬石砖上,她抬眸时,但见幽暗处一道人影隐在烛火阴影中,如毒蛇盘踞。
“江稚微。”
江稚微稍稍发颤,将头垂到地板:“奴见过太子殿下。”
谢序临看不清表情:“能将曲弹得如此激昂,人竟是这般孱弱,本宫极其失望啊。”
江稚微回答得极为恭顺:“奴不敢不尽心,乐司规矩森严,奴若被瞧出松懈,后果不可知。”
谢序临忽将茶盏往案上一搁,瓷底碰出清脆的响:“动手。”
两名手下立即反剪她双臂,漆盘托着的药碗冒着诡谲热气,来人掐住她两腮的力道几乎要捏碎颌骨,黑褐药汁强行灌入喉腔,苦腥味瞬间窜入五脏六腑,江稚微浑身颤抖,来人动作极为粗鲁,她连呛咳都被制住,只能睁大着泛起血丝的双眼,任由药碗见底。
谢序临轻飘飘道:“毒药,只有本宫有解药。”
江稚微重重磕头:“太子殿下饶命。”
“都下去。”
“是。”
“最近和沈大人交谈甚好啊。”谢序临轻笑。
江稚微呼吸一滞:“奴得沈大人解围,甚是感激。”
“我不管你们如何认得。”谢序临开门见山,“替本宫监视他,一举一动,本宫都要知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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