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嬷嬷本也只是想给他个下马威,见他还算识趣,便不再计较。转头看向清音时,语气瞬间柔和下来。
“姑娘难得出趟府,别叫这泼才搅了兴致。”她抬头望了望阴沉沉的天色,“老夫人特意嘱咐老奴来说一声,今儿怕是要下雨,姑娘身子才见好,可别在外头久待。”她顿了顿,“她老人家嘴上不说,心里可惦记着呢。”
清音微微欠身,垂眸浅笑:“劳嬷嬷替我谢过祖母体恤。天凉了,您也快些回去吧。”
严嬷嬷颔首,又斜睨马老六一眼:“还不快去备车?若颠着二姑娘,仔细你的皮!”
马老六连连叩首:“是,小的这就去套车,保管把二姑娘稳稳当当送到地儿!、话音未落便连滚带爬往马厩奔去,后襟早已被冷汗浸透大片。
等严嬷嬷走远,丹蔻才长舒一口气。山栀拽着清音的衣袖,小声道:“姑娘,咱们真能出门了?”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得了糖的孩子。
清音抬手摸摸她的头顶:“嗯,走吧。”
青帷马车碾过石子路的辘辘声里,丹蔻望着窗外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帘角流苏。
二姑娘这几日的筹谋在她心头萦绕,竟比说书人讲的棋局还要精妙。谢氏那边虽是铜墙铁壁,姑娘却另辟蹊径,倒真应了那句“柳暗花明”。丹蔻想着,唇边不由浮起笑意。
“丹蔻姐姐笑什么呢?”山栀捧着葵花盏抬头,嘴角还沾着糖霜。
丹蔻指尖绕着绣球花络子,忽然捏住小丫头的脸颊:“我笑咱们姑娘这步棋走得妙,西边云散了自然有东边月……罢了,你一看棋谱就打瞌睡,与你说这些做什么?快吃你的。”说着将盛满杏脯蜜饯的碟子往她跟前推了推。
山栀腮帮子鼓得像年画上的金鱼:“姐姐又取笑我。”
清音执扇的手忽然一顿,微微倾身看向山栀空荡荡的襟口:“你身上的玉坠去哪了?”
丹蔻也望过去:“可不是,那玉坠子你成日挂在心尖上,前儿不是还当宝贝似的藏在衣襟里不叫我瞧,怎的不戴了?”
山栀喉间一哽,险些被梅核卡住。她攥着衣领,声音闷闷的:“前日浣衣时被柳红姐姐瞧见了。她说那样的羊脂玉抵得上庄户人家十年嚼用,不是我们该有的东西,非要拿给大姑娘看。”她低头绞着衣带,“她还带着两个婆子来翻我的妆奁,说再看见值钱物件就要告到夫人跟前。我怕给姑娘惹麻烦,就把坠子收起来了。”
“好个柳红,她倒是会借势!”丹蔻捏着银签的手倏地收紧,“兰佩院的丫鬟,倒管起咱们关雎院的私物了?大姑娘屋里的铜雀还没飞上沈家枝头,她倒先学着凤凰抖翎毛了。”
她忽又泄了气,葱管似的指尖轻点山栀额间,“你这榆木疙瘩,她掀你妆奁时怎不嚷起来?她要查便让她查!那坠子既是你娘留下的遗物,便是天王老子也动不得。”
“原也没吃亏……”山栀憨笑着往清音身后躲,发间珠花乱颤,“柳红姐姐掀了半晌,只翻出两包松子糖。”
清音玉指轻叩红木小几,偏头思忖片刻,忽而莞尔:“晚间回府我赠你一枚新坠子,你那枚暂且收进我妆奁里可好?”
“啊?”山栀歪着脑袋,杏眼圆睁,“姑娘是要收走我的坠子么?”
话音未落,丹蔻的银丝帕子已拂过她额角:“傻丫头,姑娘这是要替你镇着命根子呢,你还怕姑娘昧了你这点体己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山栀急得直摆手,“前日姑娘才将老夫人送的血燕分了我半盅,我、我……怎么可能不信任姑娘呢!”
她忽地噤声,原是马车碾过坑洼的颠簸,教她咬着了舌尖。
宝龙街的喧嚣声渐次涌入帘内。
清音扶着丹蔻的手下车时,正见香樟树下乌压压挤着求签的百姓,朱漆庙门悬着的牌匾已褪了金漆,檐角铜铃随风呜咽,似在诉说百年兴衰。
她拢了拢披帛,径直朝对街挂着“漱玉斋”竹匾的茶楼行去。
“姑娘可算来了!”柜台后转出个穿鸦青直裰的中年人,腰间玉带扣上刻着繁复的云纹,“小主子在听雨阁候着呢,新焙的蒙顶甘露也正温着,这边请。”
清音微微颔首:“有劳高掌柜。”
高掌柜躬身引路间,楼梯转角处忽传来一阵谈笑声。
几位锦衣郎君拾级而下,擦肩刹那,为首那位手执折扇的公子骤然驻足。
方才惊鸿一瞥间,云髻下的雪肤花貌竟似瑶台仙娥,待要细看,佳人已携着淡淡杜若香转入回廊。
“沈三郎这是魂儿被勾走了?徐大姑娘前日才赠你的合欢香囊,转头就盯着别家姑娘瞧?”身侧蓝衫公子以扇掩唇,促狭道,“听闻徐大姑娘容色冠绝江宁,倒不知你这般怜香惜玉之人,竟也学那司马相如……”
“胡沁什么!”沈璋耳尖泛红,手中折扇"啪"地展开,遮住喉结微动的窘态,“徐小姐乃我将要三书六礼聘定的良缘,岂是坊间庸脂俗粉可比?”说罢快步下楼,徒留身后一片心照不宣的调笑。
丹蔻缀在末尾踏过木阶,恰将那些浑话收入耳中。她回眸瞥去,光影里,玉冠束发的青年侧影似工笔描摹,确有几分潘安之貌。只是余光扫见簇拥着他的那群纨绔,不是勾肩搭背嬉笑无状,便是眼含淫邪打量过往女眷,倒像是金丝笼里豢养的斗鸡走犬。
她垂首暗忖:果真画虎画皮难画骨,这位沈三公子与传闻中端方君子的模样,怕是要差之千里。
湘帘轻响间,高掌柜已停在垂着碧纱帐的雅阁前:“二姑娘请。”
珠帘掀起的刹那,王令仪从紫檀屏风后转出来,轻纱广袖带起一阵香风:“可算把你盼来了!”她亲昵地环住清音纤腰,步摇上的红宝石随着动作轻晃,“上回你说要教我打双耳结,这一耽搁就是月余,可让我好等。”
清音唇角微扬,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家中出了些事,一时被绊住了脚……”
话音未落,忽觉帘栊深处有目光流转。
抬眸望去,西窗下坐着位穿天水碧软烟罗襦裙的少女,羊脂玉簪绾着望仙髻,执盏的指尖凝着淡粉蔻丹,整个人宛如从古画中走出的仕女。
江映雪亦凝眸打量着她。
眼前少女虽只绾着寻常垂鬟髻,鸦青鬓间斜插着一支素银簪,却衬得冰肌胜雪,尤其那双含露目,似浸过山泉的墨玉,顾盼间流转着盈盈水光。
她见过洛阳牡丹宴上满头璎珞的贵女,赏过扬州画舫中艳冠群芳的花魁,便是去年琼林宴上跳拓枝舞的西域美人,也不过得她半句“尚可”的评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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