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绞尽脑汁的文名》全本免费阅读 ggdowns.cc
“碎碎平安。”
整箱玻璃杯子被砸碎,把赵明吓了一跳,刘省用脖子上挂着的汗巾抹了把额头,笑着劝他,“没事没事,摔点东西怕什么。”
赵明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用那双粗糙的手把玻璃碎片往纸箱里拢,动作轻得像是怕伤着那些碎片,割破了手也没在意。
刘省看他这样子,忍不住笑出声,“哎哟,你至于嘛,都碎啦!”
“可这是第一批货。”赵明局促不已,抬起头习惯性地朝刘省投去一个憨厚又抱歉的笑容,他有些懊恼自己总是这么笨手笨脚。这是他们的第一批库存,就这么没了一箱,他心疼得厉害。
铁皮仓库一人半高,连个窗都没有,水泥地上铺着薄灰一层,库里闷热不已,把赵明这份局促懊恼逐渐发酵。
“行啦。”刘省用力拉开卷帘门,午后的阳光倾泄进来,把他的影子扯得老长,他转过身对赵明说,“走,出去抽根烟。这么点小事别心疼,不值当的。”
赵明悻悻地跟着出去,掏出包皱巴巴的软烟,整包递过去让刘省先取。刘省摆摆手,从衬衫口袋夹出一盒红色的硬壳烟,“抽这个。”
两人并排靠在墙上,烟雾缭绕。
赵明深吸了一口这硬壳烟,总觉得这烟草轻飘飘的不如自己那包实在,落进肺里荡一圈,啥都留不下。像是没有重量,就跟城里的生活一样,高楼大厦看着体面,却总让他觉得不真实。
他在烟雾中眯着眼看着远处的高楼,忽而想起村里的事。
村里有几座砖窑,小时候赵明就喜欢在路边数着有几辆大卡车经过,也喜欢琢磨这些砖最后都会被运到哪里。刘省和他同村,比他小两岁,学习顶顶厉害,是村里唯一一个大学生。
记得那年春天,他从砖窑下了工,蹲在村口的水泥墩子上剥花生,刘省开着小汽车到了村口,白衬衫上头挂着个特别体面的领带,十足的城里人。
刘省一直是赵明的榜样,村里人都说刘省生来就是块读书的料。可在赵明眼里,刘省不仅是读书的料,还是个有心劲的人。俩人一起在村里上小学初中的时候,赵明就经常看见刘省在晒谷场背书,一背就是一下午。
他心想这人真有耐心,以后指定做什么都能成。有时候刘省背累了,就会喊他:“赵明,你来听听我背得对不对!”赵明就没学进去多少,哪听得懂他背没背对。每次考试,刘省都拿第一,赵明就替他高兴,仿佛那个第一也有自己的一份。
后来刘省考上大学,临走那天特意去赵明家吃了顿饭。赵明妈给张罗了一桌子菜,刘省说:“等我以后赚钱了,请赵明去城里吃大餐。”
赵明就一个劲儿的点头。
之后几年刘省回村很少,好好地跟赵明说话也就是春天那一回。
彼时赵明刚结婚不到三年,媳妇腿脚不太利索,但两人心在一处,每天赵明的搪瓷盒里总是多垫着一个鸡蛋,两人有个女儿,家里攒够钱才在祖屋的基础上修了新房。
刘省开着车回村,兄弟俩一瓶白酒半斤炸花生聊了好几个小时。听刘省讲他刚和媳妇闹离婚,说是性格不合。
赵明不太懂,在他看来,刘省什么都好,怎么就处不好对象呢?
刘省又说,城里工厂招他做销售经理,但他看不上厂里那点死工资,讲现在城里都在网上买东西,未来物流肯定是大趋势。
赵明没听明白,问他:“网?网咋能买东西?”
于是刘省哈哈大笑,给赵明递了根烟,给他解释现在的网络趋势。
“我跟你说,现在城里人买东西都不爱往市场跑,以后啊,大家都在网上买东西,那就得有人送东西。”刘省摇了摇微醺的脑袋,从路边扯了根马尾巴草咬在嘴里,对赵明抬抬下巴说,“你在砖窑干活也没几个钱,而且我也知道,嫂子那个……就腿,要是在城里,大医院兴许能治好呢?”
赵明嚼花生的动作顿了顿,下意识点头。这动作他从小就有,只要刘省说的话,他就信。
媳妇的病,村里人倒也讲过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可具体是什么,县医院也查不出来个所以然。
他倒是对城里的医院有些心动,可是……
赵明在裤子上蹭了蹭手,“这不,刚盖了房子……”
“村里盖房子几个钱啊。”赵明给自己点了根硬壳烟,“城里机会多,你看我这两年就有房有车了。”
说着,他朝赵明扬了扬手,指尖那根烟划出几道火色,“喏,现在城里都抽这个,比咱们软包的体面。”
赵明也跟着他又拿了根硬壳烟点,还是觉得味道怪,但点点头说了句:“是挺好。”
他和媳妇商量这件事,媳妇没说什么,就是摸着他的手,讲人要往高处走。
第二天一早,赵明去砖窑递了辞职信。带着媳妇和刚会走路的女儿赵冬,跟着刘省来到城里。
赵明带着妻女租住城中村,他们住二楼,一楼被刘省租下来做办公室,一台电脑,两把椅子。刘省每天坐在电脑面前研究行情,这个赵明帮不上忙,就开着小金杯送货。
二人也经常一同送货,小金杯右边车窗拉不紧,死活透着条缝,春夏秋冬地漏着风,发动机还时常打个馊嗝就罢工。
刘省是一个没出名的演说家,拥有赵明这个忠心的听众。
那会车是破的,却载得动沉甸甸的梦想。
网购浪潮大涨,物流配送同行不少,大家都在削尖了脑袋往里钻,利润越来越薄。
某天半夜,刘省激动地打电话让赵明下楼来,“快快快!我发现了一条大路子!”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赵明进门的时候刘省手里夹着半截烟,“你发现没有,咱们将城不靠海,海鲜贵得要死,要是能有路子快速地从产地直接运送过来,用什么路子,一定有什么办法……”
他因为兴奋而眼冒血丝,抬手猛地吸了一口烟,随即重重拍了自己脑门一下,“冷链!”
“冷链?”赵明不太理解,但依旧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就是冷藏运输!现在谁都在做普通快递,可网上也有人在卖生鲜,就是大家怕运到了之后东西就坏了!”
刘省说得很激动,又抖出一根烟叼嘴里分析:“就是技术方面门槛高,这事前期投入太大。”他的眼睛在昏暗灯光下发亮,“但要是咱们能做下这个,我们就是龙头!”
“对,要做,得做!”刘省一拍桌子,“我卖房子!”
赵明听懂了,他只问了一句话:“要多少钱?”
“至少两百万,我拿执照可以去银行贷出来一百多,卖房子可以换几十,再到处借一借凑凑。”
“那我也把村里的房子卖了。”赵明说。
刘省一愣,“你想好了?那可是你爹留给你的。”
“你不是也要卖房子吗?”赵明抬头看他,并着下意识点头说,“你的主意,不会错。”
刘省蹭地一步跨过来,抓住赵明的肩膀,“你放心!这肯定错不了!以后我们都要过好日子!让嫂子住大房子,让冬冬上最好的学校!”
他用力拍了拍赵明的背,眼里都是藏不住的欣喜。
赵明更加用力地点了点头。
办手续那天,赵明一个人回了村,他蹲在门槛上抽烟,望着这片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土地,心里堵得慌,又隐隐期待着。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棵树,马上就要离开扎根的地,前途是未知。
这些年,媳妇的病一直不见好,也在大医院里查出来是肌肉萎缩,听着是没得治,只能延缓。
但城市里大医院多,赵明心想,兴许能有转机。
第一辆冷藏车批了证,到的那天,刘省和赵明都激动坏了。
可日子却一天比一天难熬。
生鲜冷链不比普通物流,一个坏掉的压缩机就能让整车海鲜臭掉。
刘省整宿地熬在电脑面前找客户,赵明就开着那辆漏风金杯到处找便宜的地方修压缩机。
媳妇的病越来越严重,手脚一天天僵硬,最后连路都走不了。
那段时间赵明瘦得厉害,白天跑运输,晚上要照顾媳妇。肌肉萎缩开始影响呼吸,医药费跟流水似的往外淌,赵明卖房子的钱除了投在公司里,剩下的都搭进了医院。好在刘省爹妈把刘才和赵冬两个孩子接过去照顾,免得他们跟着大人受苦。
对此,赵明真的十分感激刘省。
刘省总让他不要谢,说:“咱们是兄弟,孩子就是一家的。”
赵明听得心里暖烘烘的,重重点头。
刘省也不好过,他把房子卖了,跟着赵明住城中村。那会生意刚起步,运费不敢要高,但油钱和人工都在往上涨。
刘省经常愁得蹲在仓库外面闷着脑袋抽烟,但每次见到赵明,刘省还会笑着说:“咱们快熬出头了!”
他没说错,转机发生在两年之后,可是赵明的媳妇在当年冬天的一个凌晨去世了。
那天赵明刚开着冷藏车送完一批海鲜回来,在仓库外面碰见刘省。
两人默契地点上烟靠着墙壁,算着这一单能赚多少。
医院的电话就是这时候来的。
赵明赶到医院时,媳妇已经不行了。她躺在床上,手指头动都动不了,眼睛却还睁着。
赵明握着她的手,想跟她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朴素沉默的人流泪和伤心都没有声音,他把媳妇的手按到自己眼睛上,他不会说漂亮话,没法子用语言准确地描述心情。
他想说自己真的很爱她,可是生死面前,这句话讲不讲已经没用了。
好半天,他只讲了句对不起。
媳妇走的时候很安静,赵明也很安静。他蹲在太平间外面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刘省在旁边转圈,连声自责:“今晚这单该我去跑的,我,哎!”
赵明摆了摆手,他知道这事不怪刘省。要怪就怪自己,天天想着挣钱,连媳妇住院都顾不上去看几眼。
他想着媳妇刚病重那会,自己总说等忙过这一阵就好好陪她,可这一阵还没过去,人就没了。
刘省说:“你哭一场吧,别憋着。”
赵明习惯性点点头,可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
媳妇才嫁进赵家的时候,腿脚还算利索,屋里屋外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后面渐渐地走不动道,但还是坚持着给赵明洗衣做饭。
现在人走了,赵明心里也空了一块。
离开老屋时被剜了一块,媳妇去世又剜了一块,赵明恍恍惚惚地觉得,未来越来越模糊了,他找不准自己该把根扎去哪里。
迷茫的感觉十分恐怖,让赵明很害怕,此后他更拼命地跟刘省一起把事业做大。
没出几年,公司越来越有样子,赵明果然在城里买了房,赵冬和刘才一起上了个不错的小学。
事业的摊子铺开,公司里请了许多大学生来上班,划分出不少部门。
刘省乐呵呵地搭着赵明的肩膀说:“你看,你没读过书又怎么样,现在这些读书人还不是都在给你打工!”
赵明没有体会到高兴,但还是点了头。
应酬是生意场上避不开的东西,刘省穿上了定制西装,脖子上不再是擦汗的毛巾,换成了香气逼人的围巾。
他肚子里有墨水,脑子也灵活,跟谁都能讲好听话,总能说到对方心坎里去。
赵明跟他一起去应酬,觥筹交错里,总觉得自己格格不入。刘省讲了个笑话,把一桌人都逗笑了,赵明也跟着笑。
“你这人,就是太实在了。”刘省经常提醒他,“这生意场上,得会周旋。”
赵明抽着烟点头。
之后一场推介会,刘省正介绍着:“我们公司的创始团队非常专业——”
赵明在他说得正起劲的时候打了个喷嚏,全场静了一瞬,赵明憨笑着道歉,刚想习惯性去摸裤子,但一瞬想起来自己今天穿的是西装,他局促地再三点头。
刘省在台上强撑笑脸介绍:“这是我们公司一个负责人。”
回去的路上赵明开车,刘省坐在副驾驶看他,心里是压不下去的厌恶。
这么多年过去,这个人怎么还是这个土样子,一点社交礼仪都不会。
刘省觉得赵明陌生起来,曾经让人感动的朴实,现在怎么看都很恶心。
没过几天,刘省在豪华酒店组了个局,他当天很紧张,再三嘱咐赵明一定要穿得体面一点。
这一桌子菜花了八万,刘省很少这么铺张,赵明问他到底什么事,刘省只说:“你别管了,一会你就安安静静的,别讲话。”
没等多会,包间里进来个中年男人,刘省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孙总,您能来真是给我面子。”
来人开门见山:“刘总,你们这个现马冷链做得很不错,我们想入股,当然,也能为你们打开全国的物流网络。”
刘省眼睛发亮。
赵明也清楚,这是他们盼了很久的机会。
可孙总话锋一转:“不过嘛,要我加入就得更改你们这个股权结构,调不调整,调整多少,就看你们的诚意了。”
席间,刘省谈笑风生,说起资本运作头头是道。赵明就坐在边上,像根木头,他听见刘省说起自己的创业史,说得天花乱坠,可一个字都没提到自己。
散席后,刘省和赵明留在桌上,他抽了三根烟才开口:“赵明,这事……”
“你说吧。”赵明现在兜里还是软壳烟,他点了一根,望向窗外的霓虹变化。
“孙总这边要的数量不低,我和你手里股份都得稀释,但你也知道,现在公司运作场面上主要都是我,所以……”刘省斟酌着用词,“但你放心,有了孙总这个大鳄加入,咱们的生意会打开一个新局面。”
丛林法则,这个世界嚼人吃从来都是连皮带骨头,踏实的人,最容易沦为牺牲品。
刘省嘴上在道歉,但心中已然计算好了伤害赵明的代价,代价就是,牺牲这个老实人,可以最便捷地换取更多的利益。
一开始这个想法冒头时,刘省自己心里头也烧得慌,但很快他就说服了自己。
当初给赵明百分之四十五的原始股,就是为了报答他的付出,可这么多年,赵明根本就没有在商场经营上做出过什么实质性的帮助,都是他刘省在外面点头哈腰,赵明就跟木头一样不开口,还能躺着挣钱。
这实在是不合理。
刘省越来越笃定,对方有自知之明,听见自己为难就该主动退步。
可赵明沉默了好一会,才问:“你要稀释多少?”
以往他都是直接点头的,头一回追问细节,刘省愣了会,也干脆直接讲:“你手里的,要降到百分之十五左右。”
赵明又点了一根烟,往常他都会给刘省第一根,但这次没有,他深深吸了一口,问:“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
刘省拿出了正经谈判的态度:“赵明,这话说得就难听了,你要实在不愿意,我们——”
“刘省。”赵明打断他,“我知道你早就拿定主意了,你要是真拿我当兄弟,你不会在饭桌上一个字都不提我。”
这个戳穿连缓冲都没有,刘省恼愤起来,“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怪罪我?”
“其实……”赵明掐灭了烟,这件事他琢磨了许多年,也算隐约知道了些。
“当年,你说需要个帮手,我就进城来帮你,我觉得你这人上进也有想法,你肯定能成事,也一定能挣大钱。但是我,我是,反正我不是很想挣大钱,我就想过踏实日子。”
赵明望着刘省说:“我把股份都转给你吧,我这人,就适合开开车,送送货。我人憨,我没有你聪明,经营公司,应酬,我帮不了你。”
“什么!”刘省猛地站起来,“你知道现在公司有多关键吗,马上就要全国布局。撤股?你知道现在公司原始股是多少钱吗?我忙着拓开全国市场,愁着没钱呢!你这个时候要撤!你怎么不直接拎瓶酒砸死我?!”
“我……”
“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没做什么事,还拿着那么多股份,多少人在背后说我刘省是个傻子,把公司一半命脉交给你!你知道我顶着多大的压力吗?”刘省气得原地转了几圈,抖出根指头对着赵明,“你现在发火?赵明,你凭什么发火?!那是我想稀释的吗,这不是要让孙总进来就得这么做吗!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了,你要撂挑子!”
赵明没有生气的意思,他甚至没能想通刘省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那些人说你就是个草包!说你配不上这么多股份,我他妈从来没把那些话当回事!”刘省咬牙切齿地说,“你现在要退,你这不是把我架火上烤吗?!”
赵明低着头听完,又习惯性地想点头,可这次生生止住了。
刘省骂够了坐下来,两个人隔着半张桌子都没说话。
争执后的沉默比争执本身还要难捱。
赵明又想抽烟,他掏出一根烟,想了想,还是递给刘省。
这一次,刘省没有接,“你就这么看不上这个公司?你当初可是连祖宅都卖了。”
赵明把那根没人接的烟放进嘴里,摇头说:“是我配不上。”
“放屁!”刘省把桌子拍响,“你就是在怪我刚才说创业史没有提你!赵明,人孙总愿意入股那是奔着我来的!我也不想你点头哈腰陪酒,我一个人担下这些谄媚的活计,到头来就让你这么怨我是吗!”
赵明不说话,他想起之前的每一次,刘省对他说:“ 兄弟,有我呢。”
“行,好。”刘省扯松了领带,拎起整整一瓶红酒灌自己,没喝几口,他把红酒瓶哐当砸去墙上,“你要是委屈你就退,让大家都看看,什么叫做过河拆桥!”
赵明听得很不是滋味。
“我不退了。”半晌,赵明说,“你说怎么分,就怎么分吧。”
……
从那天起,好像什么都变了。
赵明每天依旧会准时去仓库检查货物安排司机,刘省呆在办公楼运筹帷幄,两人偶尔碰面,多半话不投机。
那些赵明听不懂的会,刘省不叫他去了。那些原本就不会说的话,赵明更不会说了。
日子仿佛又回到正轨,只是多了条看不见的缝隙。
孙总的资方入股后,现马像打了鸡血一样膨胀。短短三年时间,公司从原来的旧楼搬到了市中心。
崭新的大楼电梯里都是镜子,赵明第一次去只有自己一个人,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穿着工装裤,和环境格格不入。
他不觉得有什么,现在的日子也还算踏实。
刘才和赵冬成了两家唯一还在走动的纽带,两个孩子一起长大,感情很好。刘才像他爸,活泼有闯劲,冬冬学习也很好,特别懂事。
这些对赵明来说就足够了,新的办公楼里有一间他的办公室,员工也越来越多,都是名校毕业的,和刘省一样肚子里有墨水,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但他几乎不去新楼,就在仓库里头跟着工人们一起卸货走车,等周末到了,就带着两个孩子开车出去爬山钓鱼。
赵明想要的东西很少,他想要冬冬好好的,也由衷替刘省的成功而开心,看到刘才也开心。
可麻绳专挑细处断。
赵冬班主任打电话来时,赵明正在仓库盘货。班主任说他女儿体育课上晕倒了。
赵明赶到医院时,就看见女儿躺在床上,脸色发白手脚发僵,和她妈妈当年一样……
医生说这是遗传病。
赵明点了点头,说:“我知道,我媳妇就是这么没的。”
医生又说,赵冬情况比较严重,已经出现了呼吸衰竭的征兆。
赵明没有点头,他说:“这和我媳妇不一样。”
他站了很久,才从医生手里接过化验单和诊断书。
医生说有种新型靶向药,虽然治不好,但可以有效控制肌肉萎缩,只是贵,一针就要好几万。
赵明回家翻遍柜子数遍了存折,这些年没什么地方花钱,也攒了点,但要供那个靶向药还是困难。
第二天,赵明去公司找上了刘省。
刘省正低头看文件,“怎么了?”
赵明把诊断书和方案建议一起放去他桌上,“冬冬,得了她妈妈那种病。”
“啊?”刘省蓦地站起来,拿起诊断书看了看,“这么巧?”
赵明无声地捏了捏拳头,说:“这是遗传病。”
这件事之前和刘省说过很多次,他甚至还安慰过赵明:“不要怕,遗传病也不是一定会发作的,有兄弟在。”
可是刘省现在看见治疗方案靶向药的价格数字,眉头皱得很深。
“刘省。”赵明喊他,“我手里的股份……”
“不行!”刘省把几张纸放回桌上,“现在是公司上升期,你的股份是创始团队的,动不了。”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了,要不这样,我给你先支三十万出来。”
还没等赵明说什么,刘省继续讲:“但公司现在现金流紧张,你要不先写给借条给我。”
赵明看了刘省很久,说:“好。”
他躬下身子在赵明办公桌上写借条。
刘省就在他对面,看着桌上那份诊断书,心里烦躁。
他最近正忙着和几个大客户谈合作,堆着等他处理的文件比人还高。
这个赵明一遇到事就只会想得到撤股换钱,一点长进都没有,这么多年还是这幅德性!
其实刘省的支票簿就放在手边的抽屉里,昨天刚划了百来万提了新车,但他就是不想这么轻松地给赵明。
这些年赵明压根就没在实处帮到公司,成天就仗着自己有股份混日子。公司里的高管们背后编排了多少闲话,说他这个董事长重情义,用人不当。
所以他让赵明写借条,看见对方愣住的样子,刘省在心中冷笑。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现在他们可是大企业,又不是以前那个小作坊。
而且,赵明但凡有点本事能让公司股份升值,何至于这么屁大一点事就求天求地?
也是这一瞬间,刘省觉得自己并不是在跟一个朋友对话。
赵明是一个并不优秀的商业合作伙伴,也是一个随时可能拖累公司的绊脚石。
真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的烂泥。
赵明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实在让刘省心烦,他索性让助理去传话,说没钱。
赵明等了两天,钱还没打过来,第三次打电话问刘省的时候对方才不情不愿地转了过来。
医院的日光灯照得赵明眼睛疼,他在女儿病床前学着那些商业术语,那些字像天书一样。
他初中读完就在村里砖窑上班,现在想学些什么很费劲,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资本杠杆率……”
赵明变卖了所有家产,可还是不够第五阶段的治疗。
半年过去了,女儿越来越虚弱,同学们偶尔来看看她,刘才得了空就回来。
他真是一个好孩子,他安慰赵冬会好的,也劝赵明放心。
刘才不知道大人们的事,在他心里赵叔和第二个爸没有区别。
赵明最后还是再次求到了刘省办公室门口。
他低着头等刘省开会出来,手里攥着已经准备好的借条,一站就是两个小时。
“赵总还在啊?”路过的人说话像带着刺,“您这么大的股东怎么站门口呀?”
赵明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刘省出来看见赵明,心里就窝火。
“要借钱是吧?自己去财务部支。”
刘省装作没瞧见赵明通红的眼睛,这些年他白手起家,自己拼出了这个地位。
一个大老爷们,整天就知道点头哈腰,公司上下都知道刘省有这么一个拖油瓶!
赵明丢人,他刘省也跟着一起丢人!
现马物流是他刘省一个人闯出来的,他不欠任何人。
这个想法才冒出头,犹如野草铺天疯长。
办公室里各种奖章合影,里面都没有赵明的影子。
刘省回忆这些年的每一个细节:他在饭桌上周旋,他熬夜做方案,他四处求人的屈辱……
赵明呢?他什么都没做,只会开车,只会点头,遇到屁大点事天就塌了,简直是个废物。
刘省理清这一点,关于情义的歉疚,关于良心的不安,都散了许多。
*
赵明每天都呆在医院里,麻木地看着监护仪上的数字。
他愤,也恨。
想起刘省在真皮椅子上嫌恶的目光,赵明知道那些藏匿于无声的厌恶,可他只能装作不知道。
他恨自己没用。
十几年前来到将城,他满心欢喜,觉得自己能帮助刘省做事很荣耀。
可这座城市不是人呆的地方,媳妇没了,现在女儿也快保不住了。
愤恨涌上心头,他想报复刘省。
一起打拼出来的,赵明知道很多刘省走歪门的事,那些猫腻不能见光。他可以去找媒体,可以告发,可以……
手机响了。
“叔!”是刘才的声音,“我刚才给冬冬买了件衣服,是她最喜欢的淡蓝色,但是我这一个月在研学,回不去将城,到时候我给你送过去啊!”
赵明握着手机,没有讲话。
“叔?赵叔你在听吗?”
“嗯,我在听。”赵明说,“小才,你真是个好孩子。”
挂了电话,赵明靠在椅子里看了赵冬很久。
“算了。”
他听见自己说。
赵冬十二天以后因为心肌病变导致急性心衰去世。
赵明拿尊严换来的钱拦不住病情恶化。
又是一个凌晨。
这对母女俩,赵明谁都没留住。
他走出医院,雨已经停了,留下整个世界浸泡在潮湿里。
赵明随着双脚带领自己到了一片烂尾楼,他一层一层顺着漆黑的楼梯爬了上去。
十八层,刚好能看见远处城市灯火通明。
赵明想起第一次看见媳妇的样子,那时候在砖窑门口,她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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