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质子所安定下来后,赵姝对着烟气袅袅的药炉,一颗心反倒惴惴难安起来。
她虽纨绔贪玩了半生,却自认脑子尚不算笨。
今日死局骤转,应是有人在暗中助她。
方才乱局里,利刃朝自己脊背削来时,那支暗中射来的弩箭阻住了铁剑势头,而后,中郎将李武便突然宣布停手,也没有新令,只是将他们押来了这处守卫森严的质子所。
甚至连她一路求不来的退热方剂,那中郎将李武都主动遣人送了来。
难道……是如晦哥哥,他跟了来?!
这荒谬念头一起,立时便被赵姝自个儿否定了。
赵国如今的污糟局面,义兄能独善其身都是好的了。
从死局到妥帖安置,命数转变之快,实在是叫人……难安。
正思量间,戚英跌撞着从屋内跨出,一把将她肩背抱住。
“阿姊。”肩背上有微弱强压下的颤意。
赵姝立马挂上笑,一手扶过她,一手就要去倒药汁:“秦人多小气,给的药闻着也没咱邯郸的好,你先喝了,下月等回了洛邑好好养身子。”
她以为戚英病重,是一路昏睡的。
然而下一刻,素来寡言鲁钝的戚英替开她的手倒了药,突然哽咽改口道:“公子,你……不可为旁人屈膝。”
赵姝眉间一抖,眼中衰残欣喜便被浓重苦涩盖过,张了张口,到底将一切思虑忧患尽皆咽下肚子,只陪着戚英喝了药,又看她利落烧水暖炕。
这些琐碎杂事,赵姝到如今地步,依旧做的不好。
中宵雪停,凉月渐出。
她守在塌前,望着戚英酣睡的圆脸出神。
戚英非是宗室女,而是她乳娘同一大夫私生之女。降生之时,寤生难产伤了脑子,戚英一辈子都言辞磕绊,说不了几句完整的话。
五岁那年,父王令她男装,鸩杀公主府近侍七十余人,她将戚英抱在怀里,日夜不离,侥幸活命……
晃了晃脑袋,赵姝起身,对着铜镜清理起脸上多日未除的易容膏。
残脂洗净后,镜中显出一张秾丽柔和的少女面庞。
多日奔波风霜的一张脸上,杏眸盈盈,樱唇雪腮,眉间半点殷红溃烂,反倒似花钿般,将这原本娇柔天真的面容衬得多了分魅色。
这易容膏凝结在面上,并不如何改变五官,只是掩去女子的柔和,添上少年的英气。赵姝如今年已十七,赵王在宗府籍策上替她减去二岁,外人看来,便是个年十五未长成的少年公子,面貌上亦与王相似,公卿大夫无人起疑。
质子所到底也是苦寒,卸完膏皮炭盆就差不多要灭了,赵姝连月苦辛,也是累得伤了身,才摸到塌边一躺下便昏睡过去。
却是一夜梦魇。
第二日天未亮,她便满身冷汗得醒转过来。
很快便有小宦过来传话,令赵太子辰初入大殿向秦王纳信降国。
索性戚英服药后一夜便退了热,穿戴梳洗完毕后,赵姝起身时脚下一疼,被戚英发现了磨破到惨不忍睹的足,小姑娘突然抱着她大哭起来。
从来都是赵姝闹情绪闯祸了戚英来开解,如此境况,让她一时无措起来,随口自语道:“秦人既不杀我,等外祖遣人来,咱们定能回洛邑的。”
戚英收泪指尖小心点上她眉心,恰逢小宦来催,戚英忽然神色凝重,凑近悄声嘱:“公子脸上……万莫叫人看,切记。”
“自然不会。”赵姝有些懵,她不着红妆十余年,儿郎做派早已沁入骨血,再说又有哪个会来细看她一个落魄质子呢?
“你且安心躺着休息,等我午时定回来。”
降国典与朝会同行,大抵也就是一个时辰的功夫,赵姝却没料到,她这一去,便再没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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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块荆山玉雕就得降国令信被黏合起来,赵姝捧着这块先前自己一时激愤摔碎的令信,立在空阔玄黑的朝会大殿上,垂眉敛目却亦是不卑不亢。
她立在巨大的六根桓表山柱间,一众公卿执笏遥立两侧。
小宦诵着冗长的降国表,王座之上的秦王须发皆白,面容威严刻板,只是……不良于行。
“太子殊一路辛劳。”老秦王接过她奉上的玉信,饧目乜了记玉上裂缝,又面无表情地朝她打量。
这位秦王母出宗周媵妾之婢,年与周天子相当,要论起来,还真是同赵姝同辈。
生死无定,赵姝忽然抬首对上老秦王的打量。
老者避也不避,视线钉在她身上一般。
她遂平复心绪,恳切直视王目:“鄙国工匠此番阖家入秦,俱是邯郸各行魁首,愿秦王善用。”
“自然。”老者终收回视线。
而后赵姝被遣退下阶,听着两位大夫争论变法之事。
她一双脚立得酸疼,见秦人的确是在商讨内政,渐渐的看懂自个儿的生路,一颗心便叫无畏彻底盖过了恐惧。
可她一个大活人还杵在殿中,无人来管,秦人倒真是不讲规矩。
正听的一头雾水间,来时那小宦趋近,颇有礼地低声:“降国典已毕,我王令太子自回便是。”
赵姝这才松下吊着的一口气,随那小宦退时,索性便将父王早已备好的书信递了过去。
小宦刚应下转呈,忽听殿中一道清泠泠的声调悠然道:“宗周分封七百年,其中优劣,不如尔等听赵太子一论,岂不最是适合。”
那人一开口时,赵姝但觉周身一震。
回首之际,身子一寸寸僵硬。
有什么久远深埋的过往似欲破土。
她在心底不住祷念,期望是自个儿累的晃神耳背了。
然而老天怕是嫌她尚不够狼狈,当她回头时,撞进一双似笑非笑的深邃碧眸,她禁不住倒退半步,掩下眼中惊诧骇然。
“赵太子原出宗周嫡支,想必于郡县分封,定有高见。”
有公卿附和,亦有大夫不屑。
而嬴无疾浅笑恭谦,他缓步朝赵姝行来,君子如玉。
待二人仅咫尺之遥,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眼前这个似乎没怎么长个的旧人,不自禁低‘啧’了声。
就是这么几步路,赵姝已然脊背透湿,因着要勉力克制住神色,她并不知,自己的唇畔都在剧烈战栗着。
待那人退开了些,她才稳住心神嗓音,拱手敷衍着说了一段‘分封祖制’的陈词滥调。
一直到被人领着出了大殿,她都未敢再抬头觑一眼那人。
出了大殿,外头碧空如洗,雪尽天朗。正要往质子所赶时,她被人截住。
正是先前秦王身边,收了她书信的小宦。
“太子殊留步,王孙遣小奴来,邀您过府叙旧呢。”
赵姝脚下一错,那小宦殷勤扶了她一把,领着一队近卫引着她就朝与质子所相反的宫门而去。
小宦成戊性子颇开朗,自言原是侍奉王孙身侧,后才被遣去了大王那儿。成戊一路为她介绍宫阙殿宇,及至来到秦宫东南一座府邸,才在煊赫府门前止步。
赵姝别的本事没有,却深谙各国礼制,当她瞧见王孙府玉阶瑞兽的规格时,不由得一颗心沉到底,这仪制并不逊她在邯郸的府邸。
步伐沉沉,她一路上神游天外,罕见的没有笑脸迎人。
她甚至都做好了直接被带去刑房囚室的准备。
直到成戊在停在一所幽深僻静的院落前,小声唤她:“赵太子?”
见她怔愣回首,成戊又笑着交代了一应事宜:“王孙吩咐了,贵人到这恰好用午膳,这两个小奴一会儿伺候您沐浴梳洗,屋子里烧了地龙,您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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