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生觉得,他的人生正如一格抽屉。
沿既定轨道拉出或合上,活动有限,方方正正,装满平价用物。
他已心满意足。
最好这抽屉至死不用修理。
他自少年时起就无大志气,只想做个诚实善良的平凡人。
他还记得以前,念中学期间。
那会儿,城寨比现在繁华,光明街从早到晚车水马龙,混乱嚣张。
班上的同学到毕业十不存三,一个个都早进社会。
有的消失不见,有的则声名鹊起——
一只肌肉紧实、戴着蚝式纯金劳力士的手撩开靛蓝布帘。
从手背到上臂的短袖袖口里都布满繁密错综的纹身,青黑色,是一条张牙舞爪的夔龙盘踞在焰火中。
“急什么?慢一步你家小孩又不会被宰。”
男人说着,揭帘而入。
他生了副好皮囊。
甫一出场,像日暮的海平线上,一轮将熄沉黯的太阳忽地耀闪了一下,劈开冰凝的气氛。
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原本坐着的中年人也立起身。
“罗老板,怎么大驾光临?”
“陪朋友走一趟。”
两人互相恭维。
递一支烟的工夫,危机化解。
没什么是给足面子还过不去的。
终于。
林砚生顺利将秦舜领走。
他小声地:“嘘!”
秦舜欲言又止。
他知道秦舜想问什么。
想问这人是谁。
非要介绍的话,他只好回答说:这是我曾经的同学,同校两年,名字叫罗耀山。
他是真的无计可施了。
他也没想到罗耀山竟然真的回应他。
小时候,他们常走同一条路返家,不过,几乎没搭过话。
朋友吗?
实在称不上吧。
直到退学前。
那天,电车上正好有两个相邻空位。
他们挨肩而坐。
罗耀山冷不丁地说:“我退学了。”
林砚生愣一愣,不知说什么好:“……”
“以后你怎么办?”
“什么?”
“他们又要欺负你了。”
林砚生抱紧书包。
彼时的罗耀山还是个少年,皮肤黧黑,身上一点纹案都没有,剃平头,他望住窗外一阵,说:“林砚生,百忍不会成金,只会变成任人践踏的烂泥。”说完,他下车去。
之后再听说“罗耀山”这名字已是数年后,当时他开了第一家店。
数年过去,站在时代浪潮上,成倍扩张。
据说现今在他手中有十几家夜总会、桌球室,还在筹办电影公司。
男人走他们前面,抽烟,灰白呛人的雾飘过来。
“谢谢。咳、”林砚生忍着,“……我真不知要怎么谢你才好。”
罗耀山闻声转头。
见他这样,既错愕又在意料中地笑笑,随即把燃了一半的香烟丢在地上,碾灭。
说:“举手之劳而已。哪天你请我吃碗猪脚面就好。”
看他一眼,又改口:“今天好热,要么,请我喝水?”
林砚生连忙地:“好、好。”
很快买好三听汽水。
隔着车流,举目看去,罗耀山在和秦舜交谈,又点了一支烟,不知说什么,笑起来。
走近就听清了。
罗耀山:“……稳重?你说爱哭鼻子的小砚生?”眼底是缅怀。
林砚生急忙冲过去,“不要说我坏话!”
罗耀山:“哈哈哈哈哈。”
.
回到家。
第一件事是检查秦舜是否真正全须全尾。
秦舜站原地,像个人偶,任由摆弄。
他几次想问话,却找不好时机。
“怎么有淤青!他们打你?”
“搬东西时磕到了。”
“有没有人让你吃什么奇怪的东西?”
“没。”
逐一询问。
秦舜一边回答,一边想到纹身男在马路边同他说:“你叔叔还是没变。他以前就这样,看什么都简单,觉得这世上人是人,畜是畜。泾渭分明。真是个老实人。——要不是因为你,他怕是一辈子不会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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