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枭和阿诗勒津在今夜都有些睡不着,月光莹莹落下来,映在火红的灯笼上,昭示着明天大喜的日子,外面的银丝碳还燃着,两人站在桃花树下,共同眺望着侯府内最为精巧的一处建筑,那是燕王和父亲共同为阿允建的,从亭台水榭,到秋千回廊,都是大梁贵族之间最为时兴的样式,而流水边的碧落轩内还放着昨夜几人饮酒时用的小火炉。
“阿允,明日就要嫁人了。”阿诗勒津看着重新换上红色绸缎的桃花树,将昨日未喝完的女儿红搬出来,又递给祁枭。
“你们大梁不是最讲究落叶归根吗?也不见你们修个祠堂,这酒都不知道该怎么烧给侯爷和燕王殿下。”
祁枭拿起酒,眼中有着浓重的化不去的悲伤,站不稳似的被阿诗勒津一把搀住,又一起跪在了地上,哪怕是日日让人扫了庭前落雪,身上的薄衫还是一瞬间就被霜雪沁湿了,夜深露重,骨头都泛着寒。
“祁家人的宗祠,在陇右道,不在京都。”祁枭将手中的酒尽数洒在桃花树旁,冲其遥遥一拜“父亲,阿爹,小妹要嫁人了。”
“燕王小叔,侯爷,我可要向你们告一状啊,这两小子做事,从不和人商量,一转头就都扛下来了。”阿诗勒津的声音有一瞬哽咽,可在低头抬头的瞬间,又回到了草原大漠跑马时的爽朗“你们快看,我大梁的官话说的越来越好了,小叔,侯爷,你们放心,宛月族是被天长生的神女所庇护的民族,是飞天的神马替我们寻得的居处,阿允会受神女庇护,福泽绵长的。”
祁枭缓缓叩首,阿诗勒津的手指滑过额头,那是宛月族的敬礼。
“这是在干什么?大半夜不睡觉?”祁允辞的声音响在身后,不知何时,她顺着回廊走到了亭台旁边,“阿爹,父亲,今日女儿穿了嫁衣,是姑姑缝的,就不跪了,你们瞧瞧是不是特别合身啊?”
火红的嫁衣繁复,层层叠叠的垂在身上,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出柔和的美,却也依旧扎眼,看不清纹路的刺绣爬满了嫁衣,那是做姑姑的为侄女的谋求,求一个平安顺遂,其实那件嫁衣的内衬上,还用金丝暗纹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狐狸,若是所遇良人,还可以在红烛下共赏。
“合身。”祁枭替自己妹妹整理了一下婚服,害怕被露水沾湿,尾摆被阿诗勒津提在手中。
“阿允。”祁枭拂过她微卷的长发,轻轻又唤了一声“妹妹,长大了。”
“是啊,长大了,再也不会被阿爹抓住,蹲在这桃花树上受罚了。”
武帝年间,燕王这位由宛月族皇贵妃所生的幼子,同镇北侯府当年的小世子交好,在嫡长女祁栖嫁给当年还是太子的景帝后,武帝同意了一份冒天下之大不讳的婚书,燕王殿下以男子之身与镇北侯世子祁御成婚,自此琴瑟和鸣,佳偶天成。
景帝与皇后执掌天下,燕王与镇北侯镇守四方。
这棵桃花树便是这四人年幼时一起种下的。
景和四年,镇北侯祁御,从战场上捡回了刚满三岁的祁枭和尚在襁褓中的祁允辞。侯府和皇宫内的鸡飞狗跳,也随着宫内两位嫡子的出生拉开了下一个序幕。
“所以说,这桃花树之所以是个歪脖子,纯粹是因为你们翻墙踩成这样的?”
“更正一下,是被阿爹罚的。”
“我以为就你祁允辞女扮男装玩的是风流,祁枭,没想到你更不是个东西,还说我不该逗姑娘玩儿。”阿诗勒津爆发出一声不满,弄得祁枭额角的青筋直跳。
“你看他出去打仗,寒冬腊月的都带着他那破羽扇,就知道他不是个什么正经人。”祁允辞仰头灌了一口酒,笑着说道:
“那年他刚满十六岁,才打了胜仗,风头无两,带着我去逛青楼,下赌坊,一手琴技将人家花魁逗红了脸,喝醉了酒后啊,就在京城最大的赌坊,最高的那层阁楼上,踩着细细的栏杆,拿着一把世家公子最爱的折扇,舞起了剑招,好不风流。”
“我的个天长生的神女啊!”阿诗勒津发出一声惊呼,觉得自己在宛月族赛马折花送美人干的事情实在太俗了。
“然后呢?”
“然后这事儿闹到了阿爹那里,当夜,拎着弓就站在这棵桃花树下,祁枭刚翻过来,就被一箭擦过面颊惊得摔在了地上,连带着我一块儿踩空了。”祁允辞满眼都是笑,像是一只偷腥的猫,得了便宜还卖乖“都怪他,我摔的可疼了。”
“是你非要跟着我的。”祁枭不满的打断道。
“然后呢。”
“然后啊,阿爹就要上手来揍我们,父亲出面阻拦,这下好了,阿爹更生气了,直接让我们三个,背着石头,在桃花树的树枝子上蹲了一晚上。”
“我以为,燕王小叔会让你们去跪祠堂。”
祁允辞一摆手“不是说了吗,祠堂在陇右道,哪在这儿啊。”
“还有更有意思的。”祁枭在一旁接话“本来以为这事儿已经过去了,阿爹和父亲带着我们回到陇右道军当晚,第一件事儿,就是去跪祁家的列祖列宗。”
几个人喝着酒,笑着,闹着,祁允辞觉得自己有些醉了,倚在水榭的凭栏处,望着不知又因哪一句话得罪了祁枭的阿诗勒津被按在了地上,高呼“你是不是玩不起。”
祁允辞笑的眼泪都出来了,一抬头,正对上侯府满院的张扬的红,与地下放着的嫁妆都被落雪映照着,最后氤氲出水汽化在了眼中。
“请太子妃抬头,这是陛下新赏的一觞画眉,正是千里加急送来的。”
“烦请姑姑替我谢过陛下。”祁允辞眉如远山而蒙薄雾,唇如红霞而添胭脂,略一拱手,这是陛下特许,今日嫁娶,只谈亲家,不谈君臣。
侯府的今日从天还未亮时便已经开始忙碌,宫中来的宫女们正有条不紊的替祁允辞梳妆打扮,喜娘在一旁看着时辰,生怕误了吉时,又说着逗趣的吉祥话,侯府内没有女性长辈,全靠着皇后娘娘出面打理。
“郡主过了今日便和娘娘是一家人了。”皇后宫中的掌事姑姑秋水亲自为这位中宫继子处理婚事。
此时祁枭和阿诗勒津等在侯府门口,招呼着前来送礼的官员们,正所谓热闹非凡,鹰隼从阿诗勒津的肩头骤然起飞,略微惊了一下王御史,随后面色如常的夸了一句“二王子这鹰好啊。”
“王大人过誉了。”
那鹰隼盘旋而上,遨游于京城这方寸之地,由上俯瞰。
京城内从里到外,从街道到院落,都因为这场婚礼而振奋,沸腾,储君娶妻,那是何等热闹非凡,百姓夹道而迎,有的大着胆子将身子探过羽林卫和镇北军,想要找到一个较好的位置,一是去数嫁妆凑热闹,二是抢银宝与蜜饯。
“侯爷,王子,迎亲的队伍从东宫出发了。”
阿诗勒津和祁枭十分忙碌此时镇北侯府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镇北军中的将军们也是各个忙的天昏地暗,最主要的是这些东西对他们来说实在是瞎子看文章,两眼一抹黑。
“来了,来了。”
东宫接亲的队伍绕了皇城一圈,总算是在夹道欢迎中走到了镇北侯府的门前,祁枭和阿诗勒津站在门前,可自看见高头大马上坐着的人,与那两抬迎亲喜轿时,骤然变了脸色。
两姓联姻,没有男方用两乘喜轿的道理,不论里面坐着的是谁,这都是娶平妻的礼仪。甚至那高头大马上坐着的不过是东宫里的一个侍卫。
按大梁惯例,在新郎官行动不便的情况下,应以家中血亲迎亲,若要任用他人,理应送更名贴,而此时不仅没有名帖,还有违礼制,这是将镇北侯府的面子放在地上踩。
“臣等见过太子殿下,请太子殿下安好,恭喜殿下喜结良缘。”诸位大臣于侯府门前,先作揖行了礼。
“孤不便下车,还望侯爷和王子见谅,替孤向太子妃赔个不是。”贺遇的声音从另一辆正红色的喜轿中传来,素白修长的手指随意勾了勾,便算作让大臣起身了。
荒唐。
祁枭的手骤然握紧,随后才缓缓松开“还请殿下先作催妆诗,太子妃正在梳妆。”
坐在轿子内的贺遇轻轻敲着茶盏,手边放着的是今早管家放于车内,用来应付催妆诗的纸稿。
下面的人总会自作主张,看着太子爷对太子妃不重视,自有人随意轻视,就算是扎根漠北,为国为民收复失地又如何,就算你身份尊贵又如何,你不过是一名女子,艳俗的诗句总会安在你的身上。
贺遇意味不明的笑了一下,随手将这堆纸给扬了,自言自语道“孤当真是治下不严啊了,都敢揣测孤的意思了。”
镇北侯府外安静的能听见雪水滴落的声音,阿诗勒津咬住了舌尖,若不是祁枭死死拽着他,此时他估计早已出言不逊。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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