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深处，沉睡了不知多少个春秋的巨兽，苏醒了。
三座巨大的熔炉被重新点燃，熊熊的烈焰贪婪地舔舐着漆黑的焦炭，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咆哮。
那灼热的气浪席卷了整个洞窟，将岩壁映照得一片通红，也驱散了沉积百年的阴冷与死寂。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硫磺与滚烫的铁水气息，混杂着三百余名神匠粗重的呼吸，构成了一曲狂热而原始的创造之歌。
老铁匠王五赤裸着布满伤疤与虬结肌肉的上身，汗水如溪流般淌下，在他饱经风霜的古铜色皮肤上冲刷出道道沟壑。
他手持一柄比常**腿还粗的巨型铁钳，死死夹住一块在炉火中烧得通红的铁胚，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燃烧着比炉火更加炽烈的火焰。
他这辈子打了无数的铁，从农夫的锄头到士兵的腰刀，从富商的门锁到官差的镣铐，他都敲打过。
他曾以为，自己的人生就会在这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中，伴随着飞溅的火星，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最终化为一抔无人问津的黄土。
可他从未想过，自己这双沾满铁锈与煤灰的凡俗之手，竟有朝一日，能亲手锻造神明的雷霆。
“起！”
伴随着他一声沙哑的爆喝，两名年轻力壮的学徒合力转动绞盘，沉重的铁胚被缓缓吊出炉膛。
那夺目的红光瞬间将周围所有人的脸庞染上一层神圣的赤色，极致的高温让空气都发生了扭曲。
铁胚被稳稳地放在巨大的锻造石砧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投向了站在不远处阴影中的那个身影。
林河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像。
他手中拿着一张羊皮纸，上面是他亲手绘制的第一张零件图纸神罚之器核心传动结构中的一枚关键齿轮。
“按照图纸，落锤。”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熔炉的轰鸣，精准地传入每一个神匠的耳中，“方位，子丑。力度，七分。共计，三十六锤。”
指令简洁，却不容置疑。
王五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杂念排出脑海，眼中只剩下那块烧得通红的铁胚。
他举起了那柄陪伴他一生的八角重锤，手臂的肌肉瞬间贲张，青筋如地龙般盘踞其上。
“喝！”
第一锤，落下！
“铛！”
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在巨大的洞窟中轰然炸响，激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气浪。
无数赤红的铁花如烟火般四散飞溅，又在半空中迅速冷却，化为乌有。
王五的锤，稳、准、狠。
每一击都蕴含着他数十年经验的沉淀，每一次落点都精准地控制在毫厘之间。
“铛！”
“铛！”
“铛！”
沉重而富有节奏的敲击声，仿佛神殿中祭祀的钟鸣，庄严而神圣。
周围的神匠们屏住呼吸，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与狂热。
他们正在见证历史，见证神罚的第一个部件，在凡人的手中诞生。
三十六锤之后，王五已经汗如雨下，几近虚脱。
他扔下铁锤，任由那枚初步成型的齿轮胚胎在石砧上散发着惊人的热量。
按照流程，接下来是淬火。
两名神匠抬着一桶早已备好的、漆黑如墨的冷却油，小心翼翼地靠近。
“等等。”
林河的声音突然响起，制止了他们的动作。
他缓步上前，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道路。
他走到石砧前，目光落在那枚尚在散发着红光的齿轮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皱。
洞窟内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份狂热与激动，迅速被一种名为“惶恐”的情绪所取代。
神尊……
不满意？
林河没有说话，只是从旁边拿起一柄小号的铁钳，轻轻敲击了一下那枚齿轮的边缘。
“嗡……”
齿轮发出了一阵沉闷而混浊的颤音，远没有金铁应有的清越。
他缓缓摇头。
仅仅是这一个动作，就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王五和所有神匠的心上。
王五那张涨红的脸庞，瞬间变得煞白，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
“神尊恕罪！是罪民……是罪民无能！玷污了神罚之器！”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
“恕罪！”
身后，三百余名神匠齐刷刷地跪倒一片，整个洞窟只剩下熔炉的咆哮与众人压抑的喘息。
他们刚刚升起的万丈豪情，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羞愧与恐惧。
他们失败了。
在神尊下达的第一道神谕中，他们交出了一件……
废品。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林河只是将目光从那块废铁上移开，缓缓扫过跪伏在地的众人。
他的眼神平静如水，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漠。
“抬起头来。”
众人战战兢兢地抬起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本座问你们，”林河的声音响起，“为何会失败？”
一片死寂。
没有人敢回答。
在他们看来，失败就是无能，是罪该万死，哪里还有什么原因可言。
林河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王五身上：“你说。”
王五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嘴唇嗫嚅了半天，才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是……是罪民的技艺不精，火候……火候没有掌握好……”
“火候，只是其一。”
林河摇了摇头，他用铁钳夹起那块已经开始冷却的废铁，举到众人面前。
“看这里，”他指着齿轮上几道细微的、不规则的暗纹，“你们的锻打，看似孔武有力，却只作用于表面。每一次重锤落下，都让内部的应力变得紊乱，形成了这些看不见的‘内伤’。”
“还有这里，”他又指向齿轮的边缘，“形态看似符合图纸，但其内部的铁质，早已在反复的敲击与温度变化中变得脆弱不堪。这样的东西，别说驱动神罚，便是一辆寻常的马车，也能轻易将它碾碎。”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根钢针，扎进所有工匠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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