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郭嘉睡得并不安稳,胸口的厌胜钱压得他难以喘息,心中的孤寂、愧疚与邓家给予他的温暖、包容纠缠一起,萦绕心头久难散去。
闭上眼睛甚至还能回想起邓结的温度和体香,这种贪念只会让他感觉自己深陷泥潭,越是挣扎越难逃离。
徘徊梦醒之间,他又开始咳得厉害,即使灌下茶水也难以压制,啐了几口带着血丝的痰出来,心中暗叫不妙。
最终在来回起卧时,被寅时后院传来的嘈杂声与窗外透来的灯火所完全清醒。
他干脆披上外袍坐暖阁推窗看一层的家仆们的忙碌身影:婢女们清扫前院、回廊,小厮们往大堂运送炭盆、在中庭清理浮冰,修整树枝。
一名婢子端着梳妆用的盆罐经过暖阁时发现郭嘉正坐里面,“咦”了一声,向他道:“一会便唤人上来给先生更衣。”
郭嘉微微颔首,正心说邓结得这么早起梳妆,又坐那咳出几声来,引得少女竟朦胧着睡眼,披散着长发,也没披件外袍,直直穿着中衣便来看他。
“姑娘赶紧回去罢,这里的炭盆还没烧,太冷。”他清清嗓子,捂着自己的嘴来回擦拭,换手顺了个茶盏灌下一口。
邓结显然捕捉到他这动作,进到暖阁里抓起他沾着血痰的手,吓得他赶紧缩回,不敢抬头对视。
“阿桃!”邓结唤来婢女,让她在这燃炭盆,给郭嘉先洗漱,自己回房更衣。
“那……”郭嘉揪住邓结即将离去的衣袖,“横竖都暖起来了,姑娘一会可在这里梳妆?”
那厢在燃火的婢子被这话惊得踢到炭盆,又不敢喊出来,捂着嘴跳脚,叫人看见不知她是吃痛还是在偷笑。
邓结脸一热,瞥了眼转过身去阿桃,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郭嘉赶紧收了手,缩回席上。
邓结看他那委屈的眼神,想到他被撇下养病那天的神情,和昨夜寂寥的背影,心中一软,柔声道:“好,一会我来这边。”
阿桃在那头实在没憋住咳出声。
阿桃将梳妆匣尽数搬来暖阁,邓结和郭嘉都已换上新衣,对坐案几两侧。
邓结在这边端坐,郭嘉在那头斜倚。阿桃在这头给邓结擦粉,郭嘉在那头支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
“邓姑娘不曾试过自己画眉么?”他想起邓结的画作就想笑。
“先生知道我手不稳还取笑我。”邓结不好意思地闭上眼睛,任由阿桃执笔描眉。
阿桃执笔勾完一弯远山眉,笑道:“姑娘这手执针稳,握笔却慌得紧。”
她回身对郭嘉道:“不如先生趁此机会多学学,将来好自己给姑娘画。”
邓结嗔她多事,远不到那种地步,郭嘉却细细看在眼里,他起身逐一打开香盒询问用途,甚至以指腹轻蘸试色。
邓结看他那认真询问的样,心道怎的还真当回事了,出言阻拦郭嘉:“阿桃逗你呢,先生摆弄这些像什么样。”
阿桃笑道:“难得先生有心,姑娘何必自扰。我十二岁开始出来做工,到现在也有十五年了,倒是头回见先生这般黏人的。”
郭嘉喉咙里滚出“咕”的一声,“黏、黏人?”
阿桃嗤笑,“自从先生病中躺了一整日,就见天黏着姑娘不让走。”
说着她拿出胭脂顿了顿,这红脸还有抹的必要么……
邓结轻哼一声,“奉孝先生那是无聊得紧,阿兄又要忙事……”
阿桃将胭脂轻抹在她眼上,“这般宠先生的姑娘,我也是头回见。”说着取笔将茜色晕染开,“换别家夫人早撵出去了。”
虞湫这会也已梳妆完毕下楼来,见暖阁亮着灯火便进来瞧,“哟,你俩倒是一早好雅兴,元明都不曾这般看我画妆。”
邓结刚想张嘴反驳,被阿桃以指尖轻点唇瓣止住,胭脂蘸上樱唇,阿桃嬉笑道:“我就说吧。”
虞湫取出金箔给阿桃贴花钿,郭嘉好奇今日竟比昨天还隆重,“怎么邓姑娘还需迎宾?”
“除了各肆坊主,医馆的医师也会来。”虞湫解释道,“好歹也算阿结的授业恩师,礼数得周全。”
待妆容完毕,阿桃要开始着手绾髻时,虞湫先一步执梳给她捋了捋长发,“阿桃今天这妆画得精致,正似新妇妆。”
她在邓结耳边低声道:“赶紧嫁了罢!”
邓结猛地抬头看向铜镜里坏笑的虞湫,嗔道:“阿嫂赶紧去忙罢!”
郭嘉笑看二人,坐回席上饮水压咳,转身望向窗外。
待日光渐朗,晨钟敲响,邓宅正门大开,虞湫随邓昭出门迎宾。
车马如龙,人群围聚,各肆坊主携礼登门,同邓昭夫妇互相贺岁。
邓母端坐大堂,左右婢女接礼还礼,请客入座。
邓鸣起床后被安排给郭嘉和邓结在二楼带着,郭嘉便给邓鸣画邓结的花钿看,邓鸣嚷着让郭嘉干脆画姑姑,郭嘉讪笑:“美人我可真画不来。”
邓鸣扒邓结身上看那金闪闪的花钿,也闹着想贴,邓结沉吟片刻,取来胭脂毛笔:“点个朱砂倒是可以。”
邓鸣高兴地拍手,郭嘉却笑看她朱砂都点歪,只好擦了换郭嘉来。
阿桃前来通告各馆医师到齐了,唤邓结下楼行礼。
邓结从郭嘉身前擦过时,郭嘉悄悄伸指滑过邓结衣袖,被邓结恰巧回头看见,两人皆一愣,随即郭嘉撇过头去,邓结嫣然失笑:“不如先生随我一同去?”
郭嘉轻咳一声:“我去做甚。”
“正好给师傅们看看啊,之前你不好出门,师傅们也忙,难得今天到家里……”
“难得今天人来家过节,你还不放他们休息……”郭嘉接过她话正说着,还是被邓结拉了起来,无奈整整衣摆,牵着邓鸣下去了。
大堂里,医师们围坐一团,远远见邓结盛装款步伴随清越铃声而来,身侧跟着个清隽郎君,手里还牵着个小公子,恍若一家,无不拂掌感慨。
待近了才看清,这郎君就是那日陪邓结奔走城内医馆的身后文士。
邓结向众人行礼介绍,众医师这才正色坐定。
郭嘉端坐案前,任由他们摆弄,邓结跪坐身侧,逐一回答询问。
郭嘉听不完全,但闻有什么“肺络淤热”、“寒邪郁闭”之类的,总之看他们脸色也知道不是什么好结果。
邓昭这会进堂来,见这头医师围着郭嘉,便也上前听。
吴伯微微一叹气,压着郭嘉的手,转向邓结道:“郎君这病怕是伤及根本……若论调养,在山村野间倒好过城内。”
邓结一哽,“那需养多久?”
吴伯同另一老者对视,轻轻摇头:“难说,他这病症恐怕还忌瘴热,待到春夏天气转暖会更甚。”
那位老者却开口:“不过论起村间医术,倒是那位于吉仙师颇具盛名,要是能在仙师引导下,在山间休养时日,说不准有所裨益?”
邓结眼眸一亮,与郭嘉对视一眼,又看向邓昭,欣然道:“仙长所在我们知道!”
老者见有这机缘,总算舒一口气,捋须笑言:“姑娘不妨趁天冷,带郎君去瞧瞧。”其他医师也纷纷点头赞同。
邓结眼中燃起希望,心里盘算正好可以再去陪陪于吉,还可以顺道学些本事。
邓昭见妹妹这般热切的眼神,心中又有所疑虑。
郭嘉不免踌躇,邓昭今日事毕就要启程去荆州换粮,该不会自己被一个人扔到那边罢?虽说有大眼在应该不至于太无聊……
他这么想着,流转目光偷看邓结侧颜。
巳时正刻,铜钲三响,邓昭立于主案前,左侧是邓母带着邓鸣的席坐,虞湫在邓母下首,但此刻尚空。郭嘉被安排在邓昭右侧首席,邓结座次反落其后。
郭嘉观右侧宾客应当都是肆主、坊主,各有各的华贵,刘兰芝同焦仲卿也在席间,二人还被排在同席,但食槅酒盏一概没少。
左侧宾客皆是医馆医师、邓家商队的人,老陈位于最上首。
邓昭致辞迎宾,虞湫引婢女鱼贯而入,手捧鎏金盘,依次奉上炙肉、鱼鲊、葵菜羹,随后阿福领小厮抬来烤架,厨师为众人现场烤乳猪,切片入盘,分至众席。
今日婢子和小厮里果有好多生面孔,据邓结先前所说,年节时会额外请人来家顶工,平日里可不敢张扬放肆。
待宴至巡酒,邓昭执起酒杯,向众人朗声道:“去岁多舛,金券劫难,对我等打击都很大。幸得颍川郭奉孝先生献策,又有诸位同心,方能力挽狂澜。”
他向众人抬手引向郭嘉——
这会郭嘉正拎着银勺舀着一口杏仁酪在跟邓结抱怨,闻言停住动作,迎上众人目光,随即放下碗勺,向众人施礼。
邓昭轻笑,继续介绍:“在邺城时奉孝便于我有救命之恩,后又引张杨入河内牵制袁绍,使我等全身而退,黄金劫难也是他最先发现问题所在,谋划破解之计。”
邓昭环视众人,“还同我亲自进山寻找硫矿,计收山越为我所用。更不必说为救刘氏绣坊的绣娘,至今肺疾未愈——”
刘兰芝面露愧色,焦仲卿轻抚安慰。
其余众人听得仔细,纷纷举杯“郭先生高义”、“智勇无双”之辞回荡大堂,郭嘉在邓结的注视下,乖巧地举起茶盏向众人回礼。
“郭先生这般智谋,可通商道?”席间有人打量他。
郭嘉抬手笑道:“只是为元明兄谋划,非通商道。经商之事,还赖诸位帮衬。”
“不错!”邓昭接过话头:“昭这厢还真有档子事需诸位帮忙——
此番劫难,陆府君亦恤我等商贾不易,特许我邓家主持上元灯会,重振皖城经济。”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盖有陆康印章的令书让阿福传视众人,“昭明日将赴荆州,以鬼金作‘铁’换粮,弥补各家损失。但灯会之事,还需诸位多多协助,内子将全权主理此事。”
堂下各商贾纷纷感叹,“夫人一向精于此道,我等必当全力协助!”
虞湫瞥向邓昭,见他统筹有道,欣然道:“诸位既有兴致,不如趁宴后留下,我们共同拟个章程?”
众人皆欢喜应声。
酒过三巡,灯会之事也多有提议,众人聊上兴头,竟谈起刘兰芝的婚事来。
布坊坊主望着焦仲卿刘兰芝在案下拉拉扯扯,借着酒意大着舌头笑言:“刘氏这般的蕙质兰心,绣工放整个扬州都是首屈一指的,原还想给说个士族公子。”
刘兰芝闻言,也不羞恼,只笑盈盈地看着身边的焦仲卿道:“仲卿待我以诚,这份真心比什么都珍贵。我们也不图什么仕途前程,只消自己两人快活就行。”
年轻医师艳羡道:“那是刘氏不缺富贵,焦先生当真好福气。”
焦仲卿有些难言,刘兰芝轻握他手,虞湫为他们救场道:“诸位有所不知,焦家也是士族门第,仲卿现在的继父又是先生,不少官员都有往来的!”
她顿了顿,“以仲卿才学,将来入仕也是迟早的事。”
席间顿时哗然,布坊坊主拍案道:“原来如此,倒是我眼拙了,该罚、该罚!”
众人纷纷举杯相贺,夸赞当真“天作之合”、“郎才女貌”之词。
这厢将将说完刘兰芝,邓结不祥的预感就要应验了——
酒肆肆主又言:“说起来,邓姑娘比刘氏还年长些,虞夫人这两年可没少回绝说亲的……”
邓结给郭嘉递去麻布,听着这话不免一噎,两人这才直起身子分离开。
“我就知道。”她对郭嘉小声嘟囔,郭嘉轻掖嘴角偷笑。
“诸位好意昭心领了,妹婿之事我已有人选——”
他看抬手引向郭嘉,众人倒也不意外,只是席间似乎并不满意,酒肆主道:“郭先生才谋自是极好的,但毕竟只孤身一人。”
料想这般年节还能赖别人家,也非什么士族大家,他便大着胆子道,“就算是颍川郭氏,只怕于邓东家在荆扬两州的生意场也难有助力。”
布坊主也帮腔道:“不错,中原路远,人脉难及,不如寻个江东士族——那朱家同我有些交情……”
“顾氏在吴郡也颇有势力,邓东家可以考虑往吴郡发展商路。”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开,邓昭无奈摇头轻笑,虞湫帮着邓昭回敬,邓母推辞只看孩子心意,郭嘉闷咳难忍。
邓结看着阿母兄嫂与众人言辞推诿,郭嘉愈发苍白的脸色,和他拿麻布压着自己嘴边闷咳的样子,她悄悄挪近郭嘉身边,握住他的手替他擦拭。
郭嘉一怔,睁大眼睛看向邓结,这般上座,她怎么能当众人面如此不顾礼教。
他想抽手,却被邓结死死按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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