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哗啦,一场大雨如约而至,从天幕流淌下来。
潘嘉玉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找到了一座山间小庙暂避风雨。
刚进来没一会儿这雨势就仿佛银河倒泄陡然加剧,狂风卷集着骤雨,打在门窗上噼啪作响。
几人不由庆幸,若再晚一点,那就不只是淋湿衣摆,怕是浑身都要被浇个彻底。
进门的时候太过匆忙,也没顾的上细看牌匾上的庙名和院内的一应建筑,是以等她们进入正殿才后觉,这殿内的空间甚是狭小,她们一行七人就占了约三分之一的面积。
而且不光是地方小,这庙里的人也少。
据方才迎她们进门的老和尚说,这庙里就只有他十岁的小徒弟两个人。
屋外天空阴云笼罩,仿若蒙上一层厚重的黑纱,明明还没到未时,天光却如同夜幕降临之时那般暗淡。
几人正忙着擦干身上的雨水。
老和尚见殿内变得晦暗不明,便吩咐小和尚取了火折子,将殿内的香烛点燃。
如豆的灯火一盏一盏燃起,昏暗的殿内也一块一块变得清晰明亮。
殿内阴凉,潘嘉玉打理好自己,拢了拢盼月刚给她披上的斗篷,明眸转动,借着星星点点的烛光打量起来。
这庙看起来着实有些年头了,柱子上的红漆都已斑驳,梁上的彩绘也年久失色难以辨认。
唯独这供奉的神像,身上的油彩倒还余几分光鲜。
只不过……这神像却有些怪异。
说怪,倒不是指它奇形怪状。
一头乌发用金冠竖起,白面三目,神色威严,三条长髯飘荡垂下,身披五色彩衣,一手持金鞭呈挥舞状,好似下一刻就要重重落下。
看起来气势恢宏,威风凛凛。
只是……
“你们瞧,这似乎不是佛像吧?”潘嘉玉指着道。
盼月看过去也点点头,“我瞧着也不大像。”
印象中常见的如来、菩萨、弥勒还有罗汉,没有一个是这样的形象。
一名护卫辨认了半晌,开口道,“小姐,这是道家的神像,如果小的没认错的话好像是雷神,叫什么天尊的,名字挺长我记不起来了,小的幼时曾经跟家人去外地的时候见有人供奉过,跟这个很像。”
其余人听闻脑门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不是,你这两个和尚是怎么回事?
众人大为不解,大为震撼。
两个和尚,不拜佛祖,却拜道家的神仙?
让佛祖知道了都得气的下凡吧!
虽说这小庙,也或许该称呼它为道观?总之无论叫什么,它的位置虽然也算不得偏僻,但如此异乎寻常的情景还是让人心生不安。
这其中别是有什么诈吧?四名护卫顿时紧张起来。
或许是一路之上的顺遂让他们在进门时松懈了片刻心神,眼瞅着到了京城脚下,可万不能出现意外。
这一老一小面上看着倒是没什么威胁,但知人知面不知心,几人还是把手搭在了腰间的刀上,将潘嘉玉簇拥在中间。
山野小庙,内无长物,殿内摆设除了神龛和神像,就只有地上的几个蒲团了,虽逼仄却也显得空荡,因此说话间也反射着一波波回音。
几人刚才贸然开口,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正在殿内的小和尚自然也听到了。
刚好他点完最后一支蜡烛,便熄了火折子,转过身来冲几人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大大方方道:“这位施主真是好眼力,这神像正是道家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天尊司掌普化群生,赏罚善恶、驱逐妖魔之责,亦是雷部的最高神。”
小和尚稚嫩的脸上藏不住情绪,睁的圆溜溜的眼中写满了意外,彷佛在说你们居然也知道。
而得到当事人之一的亲自肯定,潘嘉玉几人的怪异感却更甚。
你要说这师徒二人是心怀不轨,但总不至于扮成僧人却连该供奉什么都不知道,露出这么大一个破绽。关键是你问对方,对方也没遮遮掩掩,反而是直接承认了。
但若说不是,那这又怎么解释呢?
潘嘉玉见对方态度还算坦诚,便直言道:“怎么你们和尚还供奉道家的神?”
雨深湿寒重,方才老和尚将潘嘉玉她们一行迎进殿中后,便去后厨为几人烧热水了。
当他从侧门回到殿中的时候,恰好听见潘嘉玉的话,便笑呵呵的回道:“施主这就有所不知了,若施主不嫌弃,那老衲就唠叨一番了,诸位就权当听了个故事。”
潘嘉玉:“那便劳烦大师为我们解惑了。”
把手中的壶和一摞粗瓷碗递给小和尚,老和尚才面向几人,收敛了笑意正色道,“诸位应该还记得两年前在西陵的那场战役吧?老衲本是西陵戒华寺的住持,这是老衲的徒弟兴安,当日西陵战起之时,老衲恰巧带小徒弟进山采药,也因此在西陵被攻破的时候躲过一劫。”
他替小和尚将盛好的水碗分发到几人手中,惭愧道:“几位喝些热水暖暖身子吧,穷乡陋室拿不出一套趁手的茶具,便委屈几位了。”
随后又叹了口气,继续道:“当时山下大乱,老衲带着徒弟无路可走,便索性在山中藏了旬月有余,等律国人被打出西陵之后才带着小徒弟下山回寺。”
“可惜寺庙已被焚毁,寺中僧人也都不见踪影,我二人无处可去,老衲便带着小徒弟一路西行,想寻个安全的地方找间寺庙挂搭,但不知为何一路之上却无人收留,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我二人行至此处恰遇见这间无主的道观,便决定在此栖身。”
他喟叹一声,“说来我们虽是佛家子弟,但却被自己同门排斥,最后反倒是得了道家的庇佑。不过再怎么说,既然我们享受到了他人的荫庇,便不能只受恩却不思回报,因此我二人便常在前供奉香火,也算投桃报李了。”
“老衲从前只知侍奉佛祖,不理尘事,但,老衲终究还是个人……经此一事,佛也罢,道也罢,只要能济弱扶倾,便是人间正道,又何必拘泥于一格管它是谁。”
老和尚说到最后声音已几不可闻,轻的如烟尘在空气中袅袅消散。
丝丝缕缕的凉风透过门窗的缝隙钻进殿中,一室的烛火霎时如萤光舞动闪烁,几人的心也跟着乱了。
老和尚的话勾起了众人的回忆。
西陵距离隆庆并不远。
想当初隆庆在皇帝前来叫门的时候都很是风声鹤唳了一阵。
就更别说作为战场的西陵了。
虽然老和尚对于自己的经历一笔带过,但读过历史潘嘉玉知道当时的百姓们有多艰难。
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①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①
人间至悲,凄风楚雨不外如是。
此刻她的心就像被人狠狠揉了一把似的,闷的发慌。
想要道声节哀,却又觉得这两个字份量太轻。
潘嘉玉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安慰的话该怎么说。
救命啊,这种事我没有经验啊!
然还不等她想出个所以然,老和尚却已收拾好情绪,又变回那副无喜无悲的模样。
或许尝遍世间苦的人便不会再知苦滋味,盖因已经习惯了。
说来悲哀,说来无奈。
老和尚的年纪看着实在不算小了,眉毛虬髯上下皆一白,洗的有些褪色的僧袍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许是曾经饱经风霜的缘故,整个人带着几分沧桑和破旧。
他阿弥陀佛叹息一声,“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②。老衲现在只盼着小徒弟能早日长大,如此便也了却老衲心中的挂碍。”
小和尚懵懵懂懂,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不安,他扯了扯老和尚的衣角,怯怯的望着他,“师父…”
老和尚但笑不语,摸了一把他光秃秃的脑袋。
人们常说命中注定。
上天的意识无法违背。
但潘嘉玉从不这么觉得。
所谓命运,既有命又有运。
命,人的生老病死,是必然、是谁也逃不开、是谁也必须经历的定数;但运不同,运是可以改变、可以预测、也可以抓住的。
潘嘉玉缓缓摇了摇头,“听方丈的意思似乎信天命却不信人命,我倒是有些不同的见解。”
“比如一个乞丐问上天自己什么时候可以过上好日子,上天对乞丐说,你将来可以住上大房子,到时就会过上好日子,而乞丐听了之后从此也不乞讨了,天天坐在街上等着他的大房子出现,最终却把自己饿/死了。”
“相反如果当他知道自己将来可以住大房子,为了得到这栋房子,他找了一份工作开始认真赚钱,并将得到的工钱攒起来,那么早晚他会真的获得属于自己的房子。”
“由此可见,我们的命运不是由天来决定,而是由自己的行为决定的,而我们的行为又由自己的意识来决定。”
“举个例子,比如我们吃饭,先产生吃饭的想法才会产生吃饭的行为,而吃完饭填饱了肚子,我们的身体才不会因为饥饿难受,身体舒适健康了,我们才有力气去做别的事情,比如去上工赚钱,而有了钱之后才能去买米面才能继续有饭吃。”
“意识会促进我们产生积极的行为,反之消极的意识会促进我们产生消极的行为,而无论积极的还是消极的行为,最终它们的结果又会回馈到我们自己身上,形成一个循环,就像种瓜得瓜,你种下了坏果也只能收获坏果。”
“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方丈何必笃信天命由别人主宰。就像我晟国的太/祖,他早年穷困潦倒靠给人放牛为生,若他顺应所谓上天给定的命运,那岂不是一辈子给人放牛,又何来我们如今的晟国?借太/祖的一句话与各位共勉,天要灭我我灭天,我命在我不在天③!”
困难的从不是逆水行舟迎难而上,而是用顺从、屈服来禁锢自己,给自己额外加了一道牢固的枷锁。
潘嘉玉不带停歇的一口气说完,还有些微喘。
而众人听完的话无不愕然,怔愣的望向她。
命运可以由自己来决定吗?他们以前从未想过。
盼月是孤女;几名护卫则是蒲阳县底层的衙役;而借居的师徒两人就更不用说了。
他们犹如世间漂萍。
这样的我们也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吗?他们问自己,却没有答案。
而一时热血上头的潘嘉玉还不知道自己的话在众人心里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她还兀自沉浸在自己情绪里,没有注意到众人的神色。
她想到了狗皇帝。
想到了自己起初无比排斥进宫,但现在她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潘嘉玉握拳,谁说入宫是她人生的终点?不!这恰恰是她要打到狗皇帝的起点!
等着吧狗皇帝!我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咱一个现代人难道还斗不过你一个古人?
殿中烛光倒映在潘嘉玉坚定的黑瞳中,她的眼中放佛有一团火苗在熊熊燃烧。
老和尚浑身一震,垂下的眼皮猛然掀起,他没想到潘嘉玉会说出此番言论,沉默了半晌长叹一声,“阿弥陀佛,老衲不如施主通透。”
几人一时无言,只余窗外风雨飘摇之声。
这时老和尚突然想起什么,便问:“老衲疏忽,刚才忘了问了,几位施主今日可要在庙中留宿?实不相瞒小庙地方太小,总共只有两间僧房,一间我和徒弟住,另一间给了几位过路染疾的病人住,若是几位想留宿的话恐怕…”
见老和尚转移了话题,潘嘉玉也不知道对方听进去多少。
不过她也不是圣母,不会死缠烂打的强求。能帮的她就帮,不能帮的尽到心就行了。
“多谢大师告知,”潘嘉玉回了个礼,“我们几人今天不在此留宿,等雨停了之后便走。”
这一路走来她们都是在客栈住宿,虽然花费些许财帛,但整日赶路颠簸的浑身酸软乏累已是吃了不少苦头,若晚上再休息不好,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潘嘉玉自己不愿,也不忍他人跟着受累。
“好,那几位请自便,老衲要和徒弟念经了,几位若是有什么需要与老衲说便是。”
“多谢大师。”
老和尚单掌施礼,正要转身,殿外的雨幕中却突然传来一阵纷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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