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顺治十七年秋，董鄂氏还是在伤心中去世了。
福临为此辍朝了五日，还要追封她为皇后。
你站在养心殿外，看着那扇紧闭的殿门。
苏茉儿走到你身边：“格格，皇上他……连着三日，送进去的饭都不曾动过了。”
他对董鄂氏的爱，就这样浓烈么？
你实在是不解，在门口徘徊了半晌，最终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殿内一片昏暗，只有几支残烛在风中摇曳。
福临倚靠在龙椅上，垂着头，散着发，一派颓然。
更让你忧心的是，他穿着一件僧袍。
你的心如同被铅块坠住，往下重重沉去。
“福临。”你走到他的近前，开口，他似乎才意识到你的到来，缓缓抬头看向你。
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稚气，只剩下一种近乎癫狂的平静。
“额娘。”他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您来了。”
“你这是做什么？”你问。
“我要出家了。”他说。
“你是皇帝！”你断然拒绝。
“皇帝？”他笑了，那笑声里毫不掩饰嘲讽，“额娘，儿子这个皇帝，当得如何？”
他深陷的眼眶中缓缓落下两行泪来。
“我知道，您对我一直不满意。我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连自己的儿子都留不住。算什么皇帝？”
“福临，皇帝不是你想的这样……”
“额娘。”他打断你，站起身，走到你面前，“我一直都知道。”
“我一直都知道，玄烨的事情。”
你的心蓦然被攥住。
“您以为我不知道吗？”他笑了，“您以为，我真的那么愚蠢，认不出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弟弟么？我到底，还是您生的啊。”
浑身骤然一僵，指尖瞬间浸满凉意，呼吸似被无形之物扼住。
“额娘，”他说，“我一直都知道，我不过是您的一个残次作品。”
“您对我的期待，我永远完成不了。您想要一个像您一样聪明的皇帝，一个能够掌控一切的皇帝。可是我，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会爱上一个人，会为了她失去理智，会为了她放弃一切。”
他转过身，看着你，泪水更加汹涌。
如果在平常，你会严厉地教育他，身为大清的君主，怎能如此脆弱。
可如今，看着他这般模样，你竟也开不了口，只感觉喉间发紧，心口传来闷闷的钝痛。
“我永远成不了您想要的样子。我永远完成不了您的期待。”
一阵复杂的情绪在你的心中翻涌。
有愤怒，有失望，有痛苦，还有……一种不可言说的，难以形容的感受。
你从未有过的感受。
“所以，您有了玄烨。您有了一个更好的作品。一个更聪明，更像您的作品。”
他走到你面前，跪了下来。
他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双肩不住颤抖，泪水砸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儿子……儿子从来没盼过当皇帝。小时候在盛京，夜里怕黑，您抱着我说‘要争口气’，儿子就记着，只想着别让您失望。后来进了紫禁城，儿子学着批奏折、学骑射，学着对多尔衮低头，可无论怎么努力，都不能让您满意……”
他猛地抬头，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直到遇见董鄂氏……只有她不盼着我当‘好皇帝’，只盼着我能吃好睡好，能跟她说句心里话。她是我这宫里唯一的光啊！现在光灭了，儿子活着跟行尸走肉有什么两样？”
你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终是忍不住开口：“情之一字，就值得你把君臣责任、大清基业都抛了？”
他惨然一笑：“儿子学不来您的铁石心肠，情这东西，沾了就放不下，没了就活不成。您一辈子为权为势，眼里只有江山。额娘，您可曾试过，满心满眼都是一个人，没了她就活不下去的滋味？”
你一怔。
他叹道：“儿子永远学不会像您那样坚强，而您……也永远也不会懂得何为肝肠寸断吧。额娘，您爱过我么？想必是没爱过的，那么，儿子走了，您大抵也是不会伤心的。”
说罢，他抚着龙椅站了起来，往殿外走去。
门口的苏茉儿见到他出来，本要去迎，却转头看见了立在殿中，垂首一言不发的你。
她思忖了一下，还是向你走来，轻声唤你：“格格……”
你才回过神来。
“让他走吧。”你说，语气平静，可分明感受到颊侧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滚落下来。
“是。”苏茉儿说，递上了帕子。
你没接，只是用手指掸掉了挂在下颌上的水滴，随后转身，往慈宁宫走去。
偏殿前，几个守门的心腹太监看见你，立刻垂首退去，偌大的殿门前仅剩下空旷的场院。
你独自打开了房门。
洪承畴依然蒙着双眼，颓然坐在椅子上，听见脚步声，略略侧耳。
你的花盆底鞋落地，是和平素那些送饭的宫人们的软鞋不一样的声响。
他身上一颤。
你走到他面前，伸手，解开了他蒙眼的布条。
光线陡然刺眼，他眯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抬起眼睛看向你。
眼底，流淌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顺从。
你看着他，心道，谁有不是紫禁城这座金笼里的囚徒呢？
至少，现在福临选择离开了。可你和他，还将被困死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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