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第一块地的经验,本以为后面的推进该要容易得多。
胡杨林后那一段背风,石头勉强顶得住风力。
然顺谷而下的这一片区域,情况却不容乐观。
“昨天扎进去的草,今天全飞了。”
连玉没有被这残酷现实击溃防线,让她彻底破防的是达日罕在坡上看过下面的惨况,连夸赞带安慰:“那个叫什么,先见……之明,你还挺有先见之明,跟策仁多尔济要了这么多草,还知道留一手。”
是留一手没错,可不是留的这一手啊!
此时天上飞的,不是她连玉打算开发下一片地的时候用的存粮,是她的血泪!是她的悲鸣!
今早出营地前艾草熏香,祛味之外,还有一层祈福的意味。
此刻嗅到自己领口的淡淡草苦,连玉深吸一口气,汲满苦涩,全力呼出——
“呼——”
“让我想想。”
一般来说,石草结合,或许是可行的法子。
但那天她提出要两名壮力的要求被达日罕无情驳回,只靠达日罕和她,两个人在原定的十天里,能不能搬够石头都两说。
“能不能再捡一次石头?”连玉鼓起勇气问:“你跟策仁说,要捡火石,三天,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用再捡石头了,行吗?”
“恐怕不行。”
火石不是什么难得的消耗品,现在库存积压的管够用到来年开春,再捡三天,仓库里火石堆积如山,又不能以之果腹,策仁多尔济定然不会答应。
连玉积压着一口火,陷入沉默。
“你要多少石头?”
“上次的一半就够了,我们的草量充足,石头只是为了压重。”连玉答,今天难得谷中阳光明媚,风沙也静,耀眼的光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在半山坡晒晒太阳,心里的郁闷稍稍疏解。
“中午回去,叫娜仁图雅她们过来。”
“啊?”连玉出乎意料。
“咋?”达日罕很是轻蔑地看她:“你不要小看巴丹娜仁图雅,她能把你扛起来、骑着马绕这个山坡子跑一天。”
对达日罕时不时出现的夸张说法,连玉习以为常,诸如此类的描述还有很多:
比如从鸡窝里掏出来从天上掉下来砸个大坑的鸡蛋、以前这儿有过她一个人扛不回来的沙西瓜……
达日罕好歹也是个台吉,不敢想以策仁为首的老头子们听着年轻新君说这些引人发笑的东西时,是怎样的心情。
“行,你能不能把乌兰苏伦也叫过来,我怕她们——”
“咋就天天想着这个乌兰苏伦,你喜欢他?”
被打断的连玉瞪大了眼睛:“我喜欢谁?”
达日罕从嘴里翻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充满不快:“乌兰苏伦。”
眼神落在远方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连玉忍俊不禁:“扑哧——”
随后带着点故意的成分:“他长得是还挺帅的,”
稍远一点有几棵歪脖子树,可惜实在太疏,不然也能为连玉这片新地提供庇护。
此地竟也有几只体型较小的飞鸟扑腾着低空行过。
过了好一阵,达日罕才说:“我劝你不要想了,人家马上结婚。”
“啊?”今日真是处处有意外,事事有震惊。
“每天你就会个啊,啊啊啊,啊啥啊?长得帅的就许你喜欢,不许别人喜欢?”
达日罕这话说得酸味浓郁,一下子就盖过了今早漫天飞烟熏出来的艾草味。
连玉原本满心都是草啊石头的事儿,现在看他这幅落魄样子,忍不住八卦:“你这话说的,咋,该不会——你喜欢的姑娘,喜欢人家乌兰苏伦,马上俩人要结婚吧!”
“那她也得有那个能耐!”达日罕不服不忿,说完,拿着督工的强调:“得了,你赶紧干活儿,不该你问的少问!”
种草大业遭遇挫折,可却看一向端腔拿调的台吉大人吃足了一口瘪、面露土色,连玉心情莫名转好,一路小跑,步伐轻快,去与她一同前来的汉民把能拾捡起来的草都收回,勉强挽回一些损失。
下午娜仁呼朋唤友,喊来六七位姑娘,有那日播撒草籽时就见过的,还有一些新面孔。
哈勒沁虽连年境况走低,大营里却始终没被全然绝望的死寂笼罩,多少也有这些年轻人生机活泼的缘故。
连玉多多少少也能问个好,道声谢,但再想说点别的,就还是得靠达日罕。
这蒙语她是非学不可了。
只是现在实在抽不出手来。
“这几天她们都在这儿吗,到石头够用为止?”
“你想的话,以后可以让娜仁、额日敦,还有其其格都跟着一块。”达日罕点了三个人出来。
连玉很敏锐地问:“为啥是她们仨?”
“年龄小,家里还有哥哥姐姐。”
达日罕对自己部落里各家的情况竟如此了如指掌,倒是很叫上午还觉得他满嘴跑火车的连玉意外。
“娜仁有几个哥哥,几个姐姐?”那天只看到一个襁褓里的小婴儿,没见旁人。
“一个哥哥,两个姐姐,还有个刚生的弟弟。”
“其其格呢,她几岁?”
达日罕先是斜眼睨了她一眼,随后才道:“按汉民的算法,十四。”
晋风有讲虚岁的习俗。
“按你们的算法呢?”
“十三。”
连玉好奇追问:“周岁?”
“不是。”达日罕说了个什么词,连玉跟着讲了一遍,完全没理解。
“出生之后,过一次春天,算一岁。”
是为“年进”,只是达日罕不知道这个汉语怎么讲。
那其其格大约是春后出生的。
连玉有很久没计算过自己的年龄了,自来了晋风之后,一是不知该算谁的,二是算了也无意义。她好像永远停止生长,停留在了自己上辈子结束的那天。
一边搬石头一边胡思乱想到这儿,手里不算大块的石头变得沉重起来。
达日罕倒确是一位心系部落的明君。
这么想来,自己也算幸运,连玉有的是韧劲,有的是耐心,只要给她充分的空间和机会,便没有她做不成的事。
石头挑挑拣拣,跟着搬了半日的石头,是夜回营,连玉还带了一捆草,几块石头,研究琢磨,如何能最大化利用珍贵的枯草、费劲吧啦弄来的石头。
这比读研好玩多了。
连玉今天总是出神,想起一些有的没的。比如现在,她想起从前在实验室日日看文献,跑实验,复现不出来……
现在反有种回归基本功的快乐。
当初读林学,多少还是带着一些亲近自然、热爱自然的冲动,可在漫长的求学生涯里被日益消磨殆尽,最终专业知识反而成了诅咒。
今天在新发现的地里捡草,一根一根地,找回的仿佛就是她遗失已久的初衷,简单而满足。
“个石头叫你看出花来了,”达日罕在对面,照例到了睡前这个时间,两人平时是要聊上几句的。
草原寂寞如许,达日罕到了这个年龄还未成亲,也无亲人相伴,能在睡前这样交谈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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