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的?
这是柜门打开后程宥第一个想法,诺大的柜子里,居然什么也没有。
不。
他转头看向柜门,果然在柜门里面这一侧的卡槽里,有个薄薄的文件夹,此外还有一张储存卡。
这也太少了,我要封存的珍贵记忆就这么点儿吗?
程宥有点胡乱的想,不知道为什么,嗓子有点发干,心跳得有点快。
他搓了搓手指,拿起了那个文件夹。
文件夹出乎意料的轻,他打开,发现原来里面夹了几页纸,大部分还插在夹层里。从露出的部分来看,是普通A4白纸,看得出翻动过不少次,边角都已卷起,还有点皱褶。
这是什么?
程宥没有急着去看,手指在纸缘捋了下,一张,两张,三张……六张。一共六张。
他又等了一会,吸了口气,捏着纸的边角,小心翼翼的将它们从夹层里抽了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最上面的第一张,眼睛微微睁大。
这是张铅笔画,画面极其简单,只用灰与白勾就勒出个少年。
虽然笔触简洁,依然看得出来少年穿着军装。他侧卧在一张浅色的毯子里,一条腿压在毯子上,一只胳膊伸出来掩住半张脸,像是在挡光,另一只胳膊则大半垂在画外,能隐约看到输液管的细线,
他睡着了。
一切都仿佛潦草,无论是毯子还是少年,亦或阳光。
只有少年胸前挂着的东西相对精细,似乎是金属质地,上面刻着整齐的刻着几行字母与数字。
程宥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些数字和字母。
这是我的士兵胸牌。
这是我。
这是什么时候?
我为什么在白天睡着了?
白天睡着……
输血……
那时第一场战斗。
他捏着这张画,看着,看着,看着,身边的世界渐渐模糊起来。
……头顶的灯光在消失。
……窗外的雨声已远去。
……地板慢慢下沉。
一切的一切,都远了,都静了。
什么声音都没有。
静谧无声,他感到有什么在空气中鼓起着,晃动着,它们一点点变实,变浓,终于从空气中挣脱而出。
原来是人影。
一道,一道,一道……越来越多的人影晃动着从远方奔来,一个一个跑过他身边,隐约叫着什么。
空气开始挤满了嘈杂叫嚷的声音。
——这里有个人!不是,是个小孩!快点来人。
——血浆,血浆,来不及了!
——马上执行应急步行献血!
——谁是AB型?
——不是。
——不是。
——我是!我是!
他一面跑一面把胸牌从军装里扯出来,我是!
——一年级生!你的胳膊……
——擦破点皮,我可以!
——执行输血!
——热毯,热毯,怎么就一条了,得了,一起披上吧!
只有一条毯子。
他让给了这个被救出来的人……少年,他比自己还小,已经不成人形了。
他看他一眼,就不敢再看,赶紧撸袖子等军医抽血。
他的胳膊被插上了一条管子,血液从身体汩汩的流进另一个人身体。
他盯着自己的血,终于回忆起今日目睹的各种景象,不由打了个颤。因战斗而燃烧的肾上腺素在一点点褪却,他觉得有点冷了,
他盯着那条毯子,有点犹豫要不要钻进去。
——不要了吧……才让给别人……不,这个伤员的,这就反悔分一半的话,是不是太……
——太糗了,不要……
他还没想完,已被一只手拎住了后领口半提起来。
他回头看,吓了一跳。
是教官。
在输血管的微颤动中,他被教官塞进毯子里,和那个少年分享同一条毛毯。
不知是因为第一次战斗还是输血或者什么原因,在无限的嘈杂声里,他居然就那么睡觉了。
周围慢慢陷入混沌,世界一点点在远去。
最后一点印象,是输着他的血的少年正扬头望着天空。
军医正在给他包扎,似乎感受到自己的目光,少年向他投来一眼。
木然的,冷漠的,毫无感情的一眼。
吓人。他想。
不过也可怜。他又想。
然后他的思维就涣散了,星星点点的。
大家都有外号……我也要起一个……
教官……我不要再跑步了……
就这么着,他又糊里糊涂的睡着了。
程宥攥着的画有点颤抖。
这些记忆明明是破碎的,晃动的,声音是断续的,模糊的。
但他偏偏知道它们是什么。
直直的目光透过这张画,望向那个少年。
那张脸……即使包裹得只剩下半张……
……
是……
是……
这一瞬间,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不是因为生气,不是因为忐忑。
是心自己在跳,它还记得这一切,即使他记忆里不存在。
他依然想不起来那个名字。
然而还有更多的画等着他。
他捏得太久了,久到第一张画边缘被捏得有点湿软,他意识到了,赶紧松开,又搓了搓手指,慢慢将它放到最后。
第二张画露了出来。
依然是铅笔画,背景有点重。
这是一幅夜色中的铅笔画。
天空很黑,只有几点星星。
画的是间屋子,不知是几层楼,窗打开着,露出少年的身影。
他半低着头,显然在努力从窗外朝内爬,一只手紧攥着窗框,另一只手撑在外沿。
窗外大概有风,将他额前的发都吹乱了。
他上衣口袋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的什么。
笔触很简单,也很灵。
还是他。
这种窄型的制式窗……是军营。
这个年龄的我,只可能在界锋堡的军营。
奇怪……我为什么要去爬窗,
我爬的是谁的窗。
口袋里装的是什么?这个形状?圆鼓鼓的?
苹果?
……苹果……
他依稀又听到谁的声音,
——……哇塞,不吃饭,绝食,脾气大……难伺候,扔下得了。
——程宥,不,现在是折刃啦,你藏苹果干什么你,教……
——不要叫教官!拜托烈哥,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哈,你要看那个小子去?你可真没事闲的,你看我报告……
——我不是,我没有!我就是试试新学的攀爬术,拜托不要报告教官拜托拜托……
——别逗他了,烈鳄。
……
后来报告教官了吗?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他不记得了。
他记得自己站在楼下,跃跃欲试的,攀三楼那扇窗。
那时怎么想的?
好像是好不容易救回来,可别饿死呀。
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真的第一次爬上了三层。
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厉害过,全世界的重力都被踩在了脚下。
我在给谁送苹果……
我为什么送他苹果……
是谁?
是谁?
为什么?
是谁?
这些问题如此汹涌,它们汹涌的来,嚎叫着,发出一声声质问。
程宥感到微微眩晕。
他挺直脊背,身体瞬间绷紧。
他的身姿很稳,然而脑中还在眩晕。
不,不是眩晕。
是震动。
他的脑海在地震。
地面起起伏伏,精密的机器东倒西歪,摇摇晃晃。
他摘下眼镜,揉了几下鼻梁,然而不管用,它们还在晃。
我能撑下去吗?
他想起了心理医生的警告。
不管能不能,我要看下去。
他停下揉鼻梁的手,吸了口气,将这页翻过去。
第三张。
还是他。
不到十七岁的他。
还是简单铅笔画。
他跨坐在窗户上,难以分辨是在进还是在出,只露出穿着迷彩T恤的上半身,依旧有少年人的单薄。
窗外的夜只勾了几条线,几乎要消失了。
他的眉毛皱着,好像有点苦恼的样子,嘴上多了片阴影。
原来咬着了一本书,书脊微微垂下,上面的符号格外奇怪。
是大一的外语课本。
这门课。
程宥认出了这些符号,尽管时隔多年,也微微蹙眉。
目前为止最让我头疼的一门课,单词那么长,发音都很奇怪,要不是有人教过我,肯定……
……有人教过我发音……
……有人教过……
……有人……
“……你继续画你的画,别管我。就你这里亮着。我来借亮读个书。”
“别的地方都熄灯了,教官说我得保护眼睛。”
“怎么这么多东西要看……为什么都是朗基努斯之枪了,还要参加学校考试。”
“……学校能不能不发视频,这样我就不用看了。”
“什么?教官帮我选了四门外语课?”
“啊啊啊……不想活了。”
“这都是什么啊。”
“……要训练,还要读书,没成年就要打两份全职工,好苦啊我。”
“太苦了我也。”
“以后退役了绝对不加班。”
“……哎,我在做梦,有教官在绝对没机会。”
“……这个词怎么读,这什么呀这,这么多字母,Vra-ethsi-lon……
——是Vraethsilonnakar。
“谢谢,发音真怪……啊!!!!你会说话!!”
——我不是哑巴。
“你真会说话!!”
——我不是哑巴。
“不是哑巴太好了!”
……
那门外语课拿了A,老师都怀疑我作弊,还怀疑是不是用了什么试验中的新式武器让他们检测不出来。
不是。是有人教过我亚索的单词。
他教过我。
虽然他一点也不想提这个地方,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怎么了?
腰间忽然有什么动了一下。
程宥没有反应,他看向窗外,天迅速的暗下来,好像要下雨。
后车窗好像没有关,要不要下去一趟,他茫然的想。
然而他动弹不了。
好像有什么内正在他身体里剧烈撞击,发出嘹亮的嚎叫。
好刺耳,他想。
这么刺耳。
是什么。
是什么。
他又站了一会,直到窗外的雨开始点点滴滴的坠落下来。
然后低下头。
第四张。
这回不再是那个少年了。
不再是他了。
是一辆双座超跑,线条只有寥寥几笔,然而却如此流畅,他仿佛感觉到光在车上奔跑。
即使没有颜色,然而那火箭般的车头,鹰眼般的前灯仍然让他一眼认了出来。
Velinor 9R。
声音渐渐不那么刺耳了,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你在看车。”
“这是……”
“Velinor 9R。 ”
“你认识?我最喜欢这个牌子的车,你也喜欢吗?”
“不,太亮了。不过我爸爸有一辆。”
“我喜欢,就是太贵了。我还没见过真车呢,要是能……”
“等下,你怎么了?你的呼吸很急,你怎么了??”
“你惊恐发作了!”
“别动,别动,抓住我的手,别动!看着我,跟我一起呼吸。”
“数数!”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
“……你缓过来了,啊,吓死了我了,我去叫医生。”
“啊,你抓我干什么?我要去叫医生。”
“……好的,我不走,我就在这里。”
“你说什么?……爸爸?”
“……真对不起,对不起,真对不起。”
“……要早点去就好了。”
“真对不起。”
“你哭吧,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里。”
惊恐发作。
惊恐发作。
程宥嗓子发干。
就在不久前,他半跪在谁的旁边,俯身直视他的眼睛,扣住他的下巴,让他与自己对视。
“看着我,来,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他的脑中隆隆作响,波动的地表开始向上耸动,逐渐裂出一条条的缝。
机器们离开了原本的位置,被挤到了高处。
那是谁在流泪,谁又艰难的抬起手,试图抓住自己的手。
明明是很近的事,他怎么就想不起那个人的名字。
地上的裂缝开始越来越大,从近到远,他看到机器们一台接一台掉下来,摔入了裂缝。
先是小的传送机,然后轮到中型的切割台,接着是大型的冲压台。
它们在飞溅的火花和灰尘中,坠入深深的没有尽头的缝隙。
他就站在那里,眼看着他的工厂渐渐沦为废墟。
直到最后一台机器。
那台庞大无比的理性主机。
它还在那里。
他站了很久,走过满是裂痕的大地,伸出手,去抚摸这台冰冷庞大的机器。
这是他第一次触摸它。
温的,不是想象中的凉。
天空开始崩陷,无数流星成片成片的轰落。
它还屹立在他面前,像一座山,为他挡住末日的混乱。
他把头靠在它的机械臂上,轻轻叹了口气,捏住最后两张纸。
要看下去吗?
他问它。
它向他回望,沉默不语。
要看下去吗?也许我会再也见不到你。
它抬起巨大的机械臂,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他等了一会,忽然听到好像有什么在嗡嗡的动,四下望了一圈,没有找到。
地下的裂缝又大了一点,已经快和机械臂一样粗了。
我们是一体的。
他对因震动发出沉鸣的机器说。
无论喜不喜欢,这么多年,我们始终一体。
谢谢。
这么多年。
谢谢你。
他低下头,看向第五张画。
仍是一副速写。
一片海。
没有铺色,仅有几笔铅笔勾出潮水起伏,可他知道那里波涛是蔚蓝的颜色。
远处有两三只海鸥,被笔尖低低挑起,似乎随时会飞出纸面。
有人站在岸边,背对着画面,只看到他的衣角被风轻轻掀起。
界海。
他想起来了。
那段每晚爬墙跑去读书的日子,那段每天藏苹果的日子,那段每天被罚跑步的日子。
那段喜悦夹杂着不安的日子,被队友们取笑的日子,试图瞒过教官的日子,被阮烈说你俩小孩过家家呢的日子。
随时面临分离的日子。
——现在不行。
——不可以。
——等我长大一些,等战争结束,我变成真正的朗基努斯之枪。
他说。
——等你也长大一些,等你的伤全好。
——我是说,不管是身上的伤还是心里的伤。
想了一晚上的他,像真正的男子汉那样的伸出手去。
——我跟你约定。
——如果到那个时候,你还喜欢我。
——就来找我。
——我会等你。
——你不想来的话,也没有关系。
——你幸福就可以。
程宥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空间的震动全部停下了。
无论是陷落的天空,分裂的大地,还是正在坠落的流星。
它们全都停了下来。
……“怎么样你才能看到我?”……
……“你想确定我是不是认识你。”他掸掸烟灰,漫不经心的抽了一口。
……“很早,很早就认识了。”
……“你认识我吗?程宥?”
……“下回见面,程宥,不要忘了我。”
他睁开眼,看到理性的主机停在了裂缝之上。
它并没有掉下去。
它只是不动了。
停在那里,不呼吸了。
他握住它仍然温着的铁手,眼中有点热。
只有一点热。
我想起最后一张画是什么了。
和我一起看下去。
请你,和我一起,看下去。
第六张。
只有一双眼睛。
他垂下了眼,隔着十四年的时光,对上了另一双眼睛。
一双同样通红的眼睛。
他自己的眼睛。
离他们分离还有两天的时候,发生了界锋堡袭击。
他穿着不知沾着谁的血的军装,来到那间除了桌椅和矿泉水什么都没有的作战室里,站到了教官面前。
向来严厉的教官坐在椅子上,第一次,脊背微微佝偻。
“……尽管我有很多人,但是你们这支队伍是我最看好的,尤其是你,程宥。”
“因为这个原因,我一直在抗拒上面的命令。”
“我不希望你们变成纯粹的武器,我希望你们作为普通人,而不是一杆枪回归。”
“但是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挺过去。”
“不接受训练就退役。”
“给你十二小时,给我答案。”
那晚他想啊想,想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手被人轻轻握住。
他回过头去,眼圈通红。
……
“你要走了吗?”
“别忘了我。”
“不,还是忘了我吧。”
“忘了这一切。”
“你不记得我。”
“我也不会记得你。”
“林律奚。”
================
原来是你。
林律奚。
我竟然忘了你。
程宥垂下目光,在最后这张画上凝视良久。
含泪的,不止画面上的这双眼睛,还有这张纸。
它斑斑驳驳的,被液体浸泡过。
他想起十七岁的自己,回到营里,看到摆在自己床上的六张画,瞬间泪流满面。
他站在十七岁的程宥身边,看着他用染满血的袖子擦脸,泪水把渐渐干却的血液重新打湿,越擦,那张年轻的脸越脏。
他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肩,轻声告诉他,程宥,不要哭。
然而他最终只是沉默的来到窗边,站住,抬起眼,正视玻璃上这个手里捏着六张速写,穿着深蓝西装的男人。
眼前的男人头发微短,面孔略显瘦削,五官端正,深灰色的眼睛十分平静。要很仔细,很仔细的看,才会察觉其中正泛起一丝波澜。
他想起七年前,进入情报司的第二年,在档案楼的一楼外面玻璃墙,他打量过同一张脸。
那时的脸更年轻,目光更冷漠,只在抬起看向65层时,瞳孔里会映入一线太阳的光。
他记得这个二十四岁的年轻男人退后十二步,在计算风速,高度和玻璃摩擦力后,转头环视四周,确定无人,脱下西装叠好,摆在修剪整齐的灌木丛上。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战术手套戴上,再次抬眼看了下65层,然后双脚蹬地,纵身贴上二层。
然而大楼防卫太过严密,尽管他在二十二秒内便攀到第五层,然而警报已被拉响。
特勤部紧急出动。
他也听到了警报声,思考一秒后,决定忽视它,就这样继续一路攀行,直到第十七层才终于不得不停下。
隔着玻璃,六名特工列成两排,举枪瞄准他的头与胸,只待一声令下就乱枪齐发;而他身后武装直升机嗡嗡作响,冲锋枪红点正精准指向他背心。
教官,不,司长,不,当时还是副司长,那时正在开会,闻讯当即离开,三分钟之内抵达此处。
直到司长到来,特工们才把枪塞回枪套。
教官抓住摇摇欲坠的他,将他从窗外揪了进来,在将战术手套摔到他脸上后,仍不解恨,又朝腿上重重补了一脚。
那次教官是真的发了狠,尽管他双脚站牢,双手交叉握在后努力维持军姿,还是被踹得几乎跪倒。
那天他被审讯到凌晨两点四十三分,好不容易才被放回家。
他挽起裤脚,发现左小腿青紫大片,还肿的老高。
——幸好教官没穿军靴。
他心有余悸,从冷冻室里取出冰袋开始冰敷,脑中对此次行动做着总结。
——档案馆大楼防卫等级极高,正面突入=自杀。
——不对,作战目标错误。
——突入档案馆大楼,理由?
——65层,有目标物品。
——……什么目标物品让我今天犯了战术错误,不,战略错误。
七年的程宥不知道。
七年后的程宥知道了。
他微微嘘了口气,低下头看着这被眼泪打湿过,早已风干了的画。
二十四岁的他依然不记得,却依然冒着生命危险,去爬世界上最危险的墙。
他还是想去找一个人。
十七岁那年遇到的人。
同一个人。
但是还是没有找到。
所以为什么不直接走到我面前,跟我说。
——程宥,你好。
——我叫林律奚。
——你不记得我,但我还记得你。
——我跟你有个约定。
我是不记得。
但是我会遵守约定。
也会努力想起来。
所以,
为什么不直接走到我面前,告诉我。
为什么?
程宥微微皱眉,思索许久,他好像有些答案,但是并不确定。
他的手指从六张纸的边缘轻轻揉过,一张又一张,像在触摸红驼的那些回忆,那些只有这个画者的回忆。
他想起了空中花园中向他伸出的手,想起了在审讯室里被咬得献血淋漓的唇。
……我以为他在攻击我,造成了战损。
原来不是。
高尚桢说得对。
真的是亲吻。
——不。
——不是亲吻。
——是攻击。
——那样的强度,那样的战损,和拉布拉多舔我不一样。
——是攻击。
——他把我当作了敌人。
——为什么要把我当作敌人?
为什么?
为什么??
程宥困惑者,思考着,然后缓缓抬起头,望向庞大的主机。
理性主机低头看向他。
程宥忽然明白了。
……嗯,是因为你的缘故。
——因为他要找的那个人,不是我。
——他要找的是那个爱笑的,爱哭的的程宥。
——不是我。
——我不会哭。
——对他来说,这个不会哭的程宥,是他的敌人。
主机继续看着他。
它没有眼睛,但是程宥分明从它眼睛里看到歉意。
对不起,它在说,是我让你不会哭了。
是的,程宥已经不会哭了。
从十四年前起,他就不会哭了。
那个夜晚,他要面临很多人,很多事,不止是送别林律奚。
那只是它们中的一件。
他锁好了那六张画,来到医务室,不敢进去。
阮烈在里面,他活下来了,但是他们切断了他的右腿。
他用头轻轻撞着墙壁,无声的哭,
那是他最后一次哭,一直哭到清晨,太阳都升起来了。
他擦干净眼泪,对着太阳,长嘘了口气。
好了,程宥,从今天开始你要变成一个不会哭的人了。
没关系,不会哭没有关系。
你的任务是让别人不哭,
让你想保护的人不哭。
程宥,不要哭。
……
——所以这就是原因。
——对这个画家而言,我只是个伪劣的冒充者。
——是他的敌人。
程宥手里捏着六张画,很缓慢的想。
他觉得有些东西在自己的胸口翻涌,积聚。
他知道这些东西有个统一的名称叫情绪,但他还是没有办法分辨其中每个个体的名字。
这些叫做情绪的东西让他胸口有点闷,需要重重的吸口气。
他吸了口气,吐出来。
好多了。
——算了。
——都过去了。
——不重要了。
他摇摇头,打算把这些画重新锁入柜子,正要转身,忽然感觉有什么自下而上,在看他。
他低下头,看到画上十七岁的少年正看着自己,眼睛红红的,无声请求着。
——再想一想,再想一想。
——请你再想一想,拜托。
——不要轻易遗忘,也不要轻易否认。
——其实他来找过你。
——你记得的,他来找过你。
——虽然只有一次。
窗外突然一片雪白。
他转过头,透过玻璃,看到一道闪电撕裂整片天空,紧接着,瓢泼大雨砸了下来。
他看到自己在窗户上的倒影,被密集的雨水刷出一片模糊。
……雨。
雨。
是的。
那次宴会。
他想起了那场觥觥筹交错的晚宴,想起了他只参加了半场的晚宴,想起了向他走来,漂亮的不可思议的青年。
可那天晚上有突发情况,他必须走。
——所以他的确找过。
——那时说什么?
“我是……”
“先走一步,抱歉。今日幸会”
程宥胸口那种叫做情绪的东西更沉重了一些。
他想起了转动的水晶灯下,那个漂亮青年仿佛在听司长的说话,实际上一直目不转睛的在看自己。
其实他注意到了,他没有理。
这样偷偷看他的人太多了,他没空理。
当时自己在想什么?
在思考分析F战区被盗用的那批顶级军需,今晚是否会有消息;如果有,要调哪个小队出动,是否需要自己亲临现场。
那他又在想什么?
不知道。
他在想什么?
他低头看向十七岁的程宥,看到他的泪水又悲伤又骄傲。
你想说你知道,你知道。
你知道他想说什么。
可是我猜不到了。
宴会上的我猜不到。
因为完全化的理性训练。
而现在……
现在……
现在你就现在你讲给我听,我也无法产生相同的情绪。
——这次并不是因为理性训练的原因。
——而是……
——不能再像你那样,听到他的声音,心脏就疯狂的跳。
——对不起。
——对不起。
——但是我的心并没有那么慌张的跳。
——对不起。
程宥抬起手,抚了抚胸口。
那些情绪还在堆积在那里,像重重的棉絮,但是并不至于让他无法呼吸。
他的心脏也很平静,节奏和平时一模一样。
只是跳的稍微有一点低沉。
忽然他听到有人在问。
“如果现在的你回到那场宴会上,你会对他说什么?”
他愣了一下,向周围看了一圈。
没有人。
低下头,发现原来是十七岁的程宥在问,在问他。
……现在的我。
……回到那场宴会吗?
回到那场宴会。
浅笑,交谈,窃窃低语,银器碰撞。
香槟的清芬,佳肴的气味,各式各样的香水。
香腮,鬓影,飞舞的裙角,璀璨的珠光,
一切一切,交织成光亮的喧嚣。
程宥再次回到那场宴会。
他听到教官在和国防部的大人物谈笑风生,他当然知道这种对话很重要,但是他还是觉得很无聊。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漂亮到不可思议,像电影明星一样的青年。
他穿着无比合体的西装,领带夹上嵌着两点精致的蓝钻。
他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我是……”
“我知道,你是林律奚。”
“你还记得我吗?”
“抱歉,中间我忘记了一段时间,现在想起来了。”
“你想对我说什么?”
“对不起。林律奚。对不起,忘记你了。”
“对不起。”
“还有呢?”
“你完全恢复了,太好了。如果你PTSD发作的话,可以按照这些操作做……”
“还有呢?”
“你的家人很疼你,这很好。我为你感到高兴。”
“还有呢?”
“你在史亚德学院读书?恭喜,这所学校很厉害。”
“还有呢?”
“你还画画吗?虽然我还是看不太懂画家想表达的情绪,但是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可以讨论技巧,那也很有趣。”
“还有呢?”
“谢谢你给我一段美好的回忆。那曾是我最珍贵的回忆。”
“还有呢?”
……
“还有呢?还有呢?”
……
还有呢?还有呢?还有呢?还有呢?”
……
……
程宥平静的看着他。
——我知道你想听的话。
——你想听我说,现在的我还是很喜欢你,想要紧紧握住你的手,和你永远在一起。
——我也想这样说。
——可是我不能说。
——因为那不是真的。
——那样的感情属于另一个程宥,不是我。
——对不起。
“还有呢?”
“幸会。可我要先走了。”
“在走之前,请容许我再说一声对不起。”
程宥看着他闪闪发光的眼睛,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对不起。”
程宥站在原地,手里捏着六张画,看着周围灯光旎影慢慢的散去。
——这是我的答案。
——然而不是你的,对吧。
隔了十四年的光阴,程宥问画上的少年。
少年含着泪水,向他点头。
——那你呢?
他问那个脱下西装去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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