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尘宗。冯虚峰。
新建的峰主新堂,有书有琴,鸟栖梁,树影婆娑落入主舍。
珠帘半掩。
光影照拂案台边摆着的剑匣。
整个屋子里的主色,
只有黑白灰三色,看不到别的颜色。
刚过慕尘宗午斋时间。正是午歇的辰光。
香冷雨风,穿过珠帘缝隙打进来。
有攘袖素手,摸向雪精木剑匣。
新任冯虚峰峰主,打算给剑匣挪个位置,莫让剑匣受了雨侵。
纤指刚触及剑匣。
荼毗就听见窗外传来弟子们的讨论。
她的手指顿了顿。
“听说了吗?咱们峰主,就是那个前首徒大师姐。”
“真的假的?那个被冤枉屠杀合欢宗的师姐回来了?”
“嗯呢,乘着飞舟回来的。”
“还能有谁,就是她,小哑巴。”
“都失踪三百年了。还能回来。”
“都三百年了,谁还记得她?”
“那可难说,已经渡劫期了。咸鱼翻身了。”
“没有大难哪有机缘?”
“唉,哪像咱们,累死累活,洗衣服洗得手都烂了,连长生都求不来。”
“镜尊可宠她了。真羡慕。”
“屁,我看那小哑巴,老黄瓜刷绿漆,装嫩!”
“你我还不知道?翘妹妹,整日价梦话都是镜尊前镜尊后!”
“诶,我打你!”
荼毗听了,眉眼微动,抱剑匣抱起,发出点动静。
窗外侍女们完全没发现,因为有冯虚峰弟子呵斥他们,盖过了荼毗动剑匣的声音。
“峰主也是你们可以讨论的?”
侍女们都惊慌道歉。被冯虚峰弟子轰下去。
侍女们走了。弟子们也有自己的忧愁,只是担心荼毗没有午歇,他们发牢骚小声了一些。
“也不知道峰主什么时候收徒?”
“她那模样,恍恍惚惚的,我看难。”
“早知道当初选三极峰了。”
“可惜没有后悔药。”
倒是其中一个女弟子,对这桩八卦感兴趣。荼毗听着耳生,约莫是个新来的。
“傅师兄,这些侍女说,峰主乘飞舟回来的。就她一个人吗?”
“和她师弟一起找回来的呗。”
女弟子狐疑,“师弟?”
“嘘。”那姓傅的弟子资历老些,
“镜尊说了,谁都不许提君子剑的事。”
一行弟子谨慎远去,说话细细密密,荼毗听得不甚真切。
只隐约听见“腐烂……船舱……身体里填满了山茶花,才把皮.肉撑起来……”
还有那女弟子被吓到的惊呼。
再多的,荼毗就听不见了。
她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才午后,冯虚峰的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雷神滚滚。暴雨应声而至。
荼毗不觉发了半晌的呆,看见闪电亮,把昏暗的室内都照亮了,她才慌张抱起剑匣,放到干燥处。
外面又静了。
静得可怕。
荼毗爬上榻坐着,抱住膝盖。总觉得心里有一处很空。
她不记得了。
她是怎么回来的。
还有……师弟?
师弟是谁啊?
她的记忆,停留在续昼院,她被谢却风废除了修为,后来辗转逃到秽衣舟,在赛欺霜帮助下逃到人间,三百年后才回来。
人间的事,她也不记得了。
反正她想起来的时,人已经被谢却风接到了慕尘宗。
而且她一回来,谢却风马不停蹄安排为她洗冤,又催促宗主巴澹目,大操大办地封她为冯虚峰主。
谢却风已经不是她的师父了。
她现在是和谢却风平起平坐的一峰之主了。
人生大起大落,荼毗想起来还觉得有点不真实。
只能感谢她在人间有奇遇,能够从凡人重修回渡劫期吧。要不也做不了一峰之主。如她一贯所认为的,修真界总是看实力说话的。
而且丹田的封印也解了,她现在也没了打持久战灵气不继的问题。算是因祸得福。
一切都变好了。
只是,还少了点什么。
总觉得,自己的身侧,少了点什么。
她缓慢地呼吸着,人间……师弟……
好像有什么要冲出脑海,可头好疼好疼,她不敢再想。
剑匣里,不弃和破镜又打起来。
咣咣咣的,有些吵闹,反而让荼毗感到安心了一些。
它们在打。
破镜看到下暴雨了,想出去上天玩,不弃硬给扯住了,要它陪主人。
荼毗:她现在好像……确实很需要人陪。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谢却风让各峰弟子都常来冯虚峰,这样山上热闹。
除开练剑、看书,她发呆的时候就会少一点。
其实,就算在练剑、看书,荼毗偶尔也会断片。
练过的剑招,忘了自己练到第几式。
看过五页书,到第六页,她忘记自己看过什么,仿佛一大段记忆都被跳过了。
只有她无助地被甩在原地。
是不是因为宗主的缘故?
荼毗突然想起来,在她刚被找回来时,自立冯虚峰后,第一个见到的是谢却风。
是晚上。侍女睡着后。
荼毗躺着,睁眼等天明的时候。
她睡不着,晚上睡不着,眼睛瞪得像铜铃。
迷迷糊糊地阖眼,又会噩梦惊袭,早醒,无法再睡着。
谢却风就是那时候潜入她房间,爬上她床榻的。
荼毗闭上眼。
却感到自己被他整个抱住。
又是那种紧到像八爪鱼的……会弄疼她的抱法。
谢却风还是毫无安全感。
他抱到三百年没有碰到的心上人,依旧没有实感。
几乎病态地,他反复亲吻荼毗的手指、头发,双臂交错,缠紧她,整个抱在怀里。
像兽类一样,他深深呼吸她的发香。
谢却风怨怪她,“怎么回来这么晚?在外头玩疯了?人间就这么好玩?
和他住三百年,你怎么不住个三千年回来?”
黑暗中,荼毗重新睁开眼,眼睛微微瞪大。
“和他”?
谁啊。
她不是一个人入凡的吗。
第一夜。
谢却风没发现不对劲。
因为他终于能睡着了。
三百年了,他终于能睡着了。
第二夜。
谢却风还是夜来寻荼毗,仍旧是那样抱、缠、嗅。
他没做多么过分的事,只是黏得荼毗感觉很热。
第三夜。
第四夜。
谢却风慢慢活过来。
荼毗则一次次诧异。
第五夜,谢却风发现不对劲了。
“我知道你醒着。”
他掐荼毗的下巴,深深望入她眼里。
“为什么不说话?”
荼毗徒劳地张了张嘴,而后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谢却风以为她故意拿乔,这时愕然松了手。
荼毗的口型是……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荼毗成了哑女。
当晚,大晚上的,谢却风就把巴澹目叫起来,给荼毗“看病”。
那阵仗,闹得冯虚峰灯光大亮,许多侍女都吃惊。
镜尊怎么半夜在峰主的……而后不敢再细想,俱都低眉顺眼。
巴澹目检查完,单独把谢却风叫到屏风后。
荼毗又假装睡着。
她控制自己的声息,听上去很规律。
耳朵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先是宗主巴澹目的声音,“受刺激太大了。伤心过度导致的。”
伤心?
荼毗觉得诧异。她才不伤心。
她就是凡人做久了,反应比之前迟钝了些。
记性差了些。
怕孤独了些。
谢却风:“那怎么恢复?”
荼毗听到他们在商量,搜她的魂,看看记忆,而后对症下药。
却听巴澹目先自己否定自己,“阿镜,你当我没有试过?她刚回来我就搜过,两个人回来,她安然无恙,另一个人那么……”
荼毗出了神。
镜,好像是以前谢却风未修仙时的俗名。
谢却风:“那再试试。”
“不行。我一搜,她精神就在崩溃边缘,再来一次,直接疯了。”
谢却风不说话了。
巴澹目沉默许久,“她这样不稳定的【果实】,控制不了,慕尘宗不能把赌注压在她身上。
你若狠不下心,我来动手。”
“别。”
谢却风不同意。
他知道巴澹目心狠。只押宝【硕果】。
这是巴澹目这样的【却扇】的通病。【却扇】是通过成为神在下界的手眼、传讯者,才幸存下来的。【却扇】或许比死去的果实更可悲。
他们带着上届诸神的野游里的厮杀记忆,记得其他果实怎么死的,记得自己如何靠祈求神明苟活。
也只多苟活一届。
下一届【诸神的野游】一结束,会被新的【却扇】取代。死亡如期而至。
【却扇】是在清晰地等死。
大约知道自己没有生命延续,【却扇】大都执着于自家宗门的强大。
让与自己有扭带联结的宗门,延续下去,连同他们自己的份儿。
谢却风想到此处,“我会帮她成为【硕果】。”
他会杀掉她所有的竞争对手,让她安然无恙地成为【硕果】。
巴澹目猜到他的意思,眯着眼睛。
谢却风:“你的天赋不能一试?”
“行不通。”巴澹目说,“【翠色触角】,精神安抚。前提得知道发生了什么才行。”
“而且我属木,万一克她的属性,用猛了容易起反作用。”
荼毗躺在床上,夸巴澹目料事如神。
她还真是土神的果实,木克土。包起反作用的。
不过,宗主说完,是真没办法了。
巴澹目:“只能等,等她愿意想起来。”
后来,荼毗睡着了。
因此,荼毗猜,那时,宗主应该是对她用了一些安神的术法,因为她已经能睡着了。
但是这种术法,让她变得更容易发呆。
时不时抽离自己,去看周身的一切。
最令荼毗困惑的是,她还是没法说话。
师弟。
会跟弟子们说的师弟有关系吗?
好麻烦。
荼毗不想再想了。
是夜,谢却风一如既往地夜袭冯虚峰。
荼毗觉得,现如今他们俩不再是师徒,谢却风更加肆无忌惮了。
再多缓和一段时日,估计白日他一样登堂入室。
荼毗叹口气,翻了个身,看着谢却风。
谢却风正在把.玩她的手指,一根根轻吻过去,从指根到指尖,而后与她十指相扣。好几次,他十指相扣,压着她的手睡一整夜。
月光下,他疏淡的眉眼,都泛出温柔色。
“有事?”
荼毗用口型问。
【师……弟是谁?】
谢却风笑起来。
谢却风高兴,高兴她愿意主动理他,高兴她愿意主动回想。
虽然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那有什么要紧。反正裴回月已经死透了。
时间久了,总会遗忘的,总会冲淡的。
“师弟,裴回月,君子剑。”
那禁忌的三个字一出现,荼毗眼眸陡然瞪大。
一个身影在脑海深处缓缓浮现。师弟……裴回月……
神光离合,很温柔。
她做什么,无论她是好是坏,师弟都会包容她的一切。
是了。君子剑裴回月,是她的师弟。
一直在帮她做暗线,暗中帮助她,还在人间陪她三百年。那时候他们二人彼此相伴,生活很简单,也很幸福。
后来师弟去找他的堂弟了,一直一直没有回来。
谢却风观她神色变化,“想起来了?”
荼毗点了点头,又用口型很缓慢地问。
【师弟去哪儿了】
谢却风愣了愣,眉微蹙,而后他又笑。
荼毗很熟悉他,同时也感到奇怪,他的笑意里,带着一点微妙的……恶意。
“你以后就想起来了。”谢却风说。
荼毗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倒是谢却风受了启发。
看荼毗有主动回想的意愿,谢却风心想,让她心情更好一些,大约她会好得更快。
于是谢却风带她去了慕尘宗的水牢。
谢却风推她去某间刑狱室。
荼毗看见了王良。
王良被削成了人棍,不太好看。
他身边放着很多妖兽的尸体。
荼毗以前不知道,现今自己成了果实,就听懂了王良的自言自语。
那是他的天赋【未亡人】。
他很痛苦,但他死不了。
因为【未亡人】,他不得解脱,无论慕尘宗送来什么妖兽,王良说吸就吸,丑态百出。
谢却风很高。
荼毗感到他把手压在她的双肩上,语气含着赞许。
“乖徒儿到了渡劫期,心性甚佳。”
真变态啊。荼毗腹诽。
还是熟悉的变态味。
王良哭得眼泪都挤出来。顺着黑色的皮肤往下流。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给我一个痛快吧。”
无数次,谢却风一刀刀剐,慢条斯理折磨他时,王良想道出幕后凶手不是他,是道邈悠谷的祝言!
可他说不出来,这才明白,他中了祝言的禁制。
祝言的控制,无处不在。
荼毗侧过头,微微仰起,嘴唇轻轻擦过谢却风的下巴。
【师父。为什么要浪费妖兽呢?】
谢却风读懂她的口型:“那你想怎样?”
【把他自己的肉割下来,让他吸自己的生机?】
谢却风沉默片刻,盯着荼毗天真的脸庞。他意识到已经万分的不对劲了。
但他顺着荼毗的意,“可以一试。”
荼毗没再张开过嘴。
她欣赏了一会王良的痛哭流涕、破口大骂、破防求饶,幸灾乐祸她成了个哑巴。而后她拉着谢却风袖子,催他送她回去。
谢却风很受用。
但是谢却风还是无法令她开口。
这种感觉在慢慢把谢却风往炸毛逼。
荼毗照旧练剑,照旧看书,照旧会看心情讨好他。
但大部分时候,她很安静。
安静到谢却风觉得她已经死了。
谢却风受不了,就去刺激她。
喜欢关门?
他反正有各种方法逼她打开那扇门。
他进去抢都没事。她什么都不用做,他会想办法。
*
荼毗觉得,最近谢却风又开始发疯了。
他有事儿没事儿迁怒其他人,来观察她的反应。
荼毗累,不想搭理。
有次,谢却风把赛欺霜都薅过来了。
赛欺霜:不谢邀。
荼毗才醒,和赛欺霜大眼对小眼。
赛欺霜痛骂谢却风,“找朋友安慰她?我都成她朋友了?她没有朋友吗?
你以前也像这样圈禁她?”
谢却风恍然大悟。硬的不行,得软的来哄。
他把赛欺霜丢回秽衣舟后,开始对荼毗百般示好。
给她选特制玉符,方便她敲字交流;每晚还指导她剑术。
荼毗深知他病得不轻。
不过,谢却风指导她剑术,她是乐意的。
她境界虽连升数级,毕竟三百年不碰剑,生疏了。
因此她恢复练剑,也很刻苦。
而且她喜欢剑。
只有握剑的时候,她情绪平稳。
情绪像流水一样缓缓流淌。
不是死的。
不是麻木的。
谢却风几次指导下来,不由感叹,“你以后的境界,只会比我高。”
荼毗没反应。
谢却风牵着她进屋,桌上摆满了好吃的饭菜,灵气充沛。
是藕花渡主送来的。
荼毗坐下来吃饭,机械地一口又一口,塞进嘴里。
不吃的话,谢却风会一直盯着她,很麻烦。
饭菜梗在胸口处。
而且,有时候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
只是坐着吃饭,什么都没发生,她也会莫名其妙地开始流泪。
泪水流到嘴角,嘴巴里好咸。
每到这时,谢却风就会对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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