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漾没有睁眼。
一来,他不确定裴凛是真的发现了,还是在诈自己。
二来,就算被发现了又怎样,苏漾还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倒不如躺平了随他处置。
左右裴凛自己说过,在算完账之前不会轻易让他死。
至于所谓囚禁、羞辱、折磨,苏漾在世上活了一千多年,只觉得这些都是小儿科。
夜深人静,裴凛坐在他旁边的山石上,烤了只野鸡。
虽然只是单纯的野味,却香气扑鼻,苏漾甚至听见了“滋滋”的油水滴进火里的声音。
他悄悄睁开了眼。
裴凛的面具没有摘,像尊魔神像似地坐在那儿,只有捏着木棍的修长手指偶尔动一动,翻烤着野鸡。
裴凛好似并没有发现他在偷窥,解开乾坤袋取出了一只酒囊,放在火堆边烘热。
苏漾不理解。
若实在不愿意抱他回去,以裴凛魔神境界的法力,一个画地符就可以带他一起传送走,可看他这架势,倒像打算在这深山老林里过夜。
好香。
苏漾喉结滚了滚。
他其实并不会觉得饿,也不需要食物果腹。但大约是幼年作为一只狐狸时常常挨饿,长大后即便化了形,辟了谷,仍是馋的。
何况是没有任何一只狐狸会拒绝的烤鸡,还有酒。
裴凛是知道的,他喜欢美酒。
苏漾从前酒量不好,又爱贪杯,每每喝得醉眼朦胧,就潦倒在裴凛怀里,笑眯眯地盯着他看,一只手勾着裴凛的脖子,一只手描摹他高挺的眉骨、深邃眼窝、眼尾、脸颊,流连到唇角,最后停在鼻梁轻轻一刮,调戏了他一下。
而裴凛总会低下脸来吻他,从眼睛到嘴唇,撬开牙关,吻得很深很深,每每都要折腾到他喘不过气来,才罢休。
……
苏漾不再回忆了。
往事越是缠绵,如今回想起来便越疼,仿佛方才被那几道天雷劈得散架了一般,没有力气动弹。
苏漾终于张口,唤了裴凛一声:“裴雪迟。”
这是裴凛在凡界时的别名,从前苏漾总这样唤他。
未几,裴凛应了一声:“嗯?”
“你恨我吗。”
苏漾自己都没发觉,他问出这句话时,声音有一点哽咽。
裴凛翻动木棍的手指顿了顿。
木柴燃烧着劈啪作响,火光明灭中,他淡淡道:“不恨。”
苏漾微微一怔。
裴凛继续道:“我只恨自己下不去手杀你。”
“……”
苏漾不说话了。
山里入夜极寒,他冻得四肢麻木,此时眼皮沉沉地,只想昏睡过去。
睡着就不疼了,也不用面对裴凛。
可裴凛像是不打算放过他,过了会儿,又出声道:“临界崖那天,我本想杀你。”
苏漾闭上了眼。
他知道的。
当年他和裴凛的境界不相上下,临界崖决战那天,他本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死志去的。哪知裴凛本可以要他命的那一刀,在最后关头却偏移了要害。
裴凛没听见苏漾应声,顾自说下去:“那一刻我有种强烈预感,如果杀了你,我会后悔终生。”
所以他迟疑了。
而就是那一瞬间,胜负已分。
苏漾胜了。
胜利的战果是往后千年,数不清的日夜,他只能在纸上用墨笔一点一点,勾勒出记忆中裴凛的轮廓。
他念念不忘,旧情未了,可事到如今已不能宣之于口。
柴火“啪”地响了一声,两人却更沉默。
裴凛侧过脸摘下面具,仰头灌了一口酒。
借着黑夜中黯淡火光,苏漾隐约能看见他修长颈间滑动的喉结。可再转过来时,裴凛又将面具戴上了。
苏漾没有看见他的正脸。
“裴雪迟。”苏漾抱着最后一点侥幸,试探问他“我好渴,你的酒可不可以借我喝一点。”
“……”
裴凛手指停顿了片刻,继续将酒囊壶嘴盖上,没有理会他的要求。
苏漾眼睛里映着跳动的火光一点一点黯了下去,直到他闭上眼,彻底熄灭。
好冷。
苏漾将衣服肩头漏风的破口扯上了一点,侧过脸,安静地沉沉睡去。
*
苏漾睡得很沉,到后半夜时,隐约感觉肩头漏风的口子被什么罩住了,浑身都暖和了一些。他下意识往那遮蔽物里缩了缩,没有醒。
第二天一早,苏漾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的。
他睁开眼,见已经天光大亮了。大约是昨日心力都耗得太过,在魔界的深山野林也睡得这样沉。
山中有风吹过,苏漾意识清醒了些,低头向声音传来处看去。
裴凛拿了一条捆仙绳,正在往他手上缠。
裴凛将苏漾两只细白的手腕捆在一起,端详片刻,打了个蝴蝶状的绳结。
然后将绳索另一端牵在了自己手里。
苏漾疏于锻炼,一身仙骨都透着慵懒,此时被这捆仙绳一捆,法力尽数消失,就和凡人无异——还是个身娇体贵的凡人。
裴凛直起了身,苏漾因被他牵着,也被迫站了起来。
他昨夜召来风暴时束发的玉冠被吹掉了,此时一起身,黑发如瀑布般垂落,懒散地垂了几缕在肩头,正好盖住那道伤。
因为没了法力,他身上的伤开始隐隐作痛,有要发作的迹象。
苏漾觉得不太舒服,于是幅度有限地活动了一下筋骨。他看见昨夜熄灭的火堆边,那烤野鸡还剩下一只腿,就搭在翻烤的木架上。还有酒囊,下边的囊袋还是鼓着的,看上去并没有喝完。
苏漾有点儿渴,轻轻舔了下发干的嘴唇。
不知怎地,裴凛握住绳索那端的手忽然攥紧了。
他转过了身,沿山路向外走。
苏漾被牵着,也只好跟上去。
这样走出了一段路,裴凛偶然停下,余光瞥见苏漾还在念念不忘地回头看,那吃不着的烤鸡和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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