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珠醒来时,月上中天,正是三更时分。鸾凤阁原本是皇家私宴之所,两层小楼,春日里楼上宴饮,倚栏临风赏歌舞,冬日里楼下摆席,三五亲近之人便正好殿中游戏作乐,若是累了,偏殿便有床榻供休息。
隔着寝所花窗瞧出去,正好对着御花园西南门,一墙之隔便是皇帝后宫所在。明珠只入过后宫一回,还是皇帝带着穿过御花园另往栖梧宫去,走的是小道,也不曾留心沿途殿宇。
若当时留心一番,此时便晓得墙那边是哪一宫了。
“大人醒了?”他才适应了殿里光线,便听见一个少男声音,当是哪个黄门内侍。
“内贵人安好,下官方醒,怕是扰着内贵人。”
“大人过虑了,”那黄门见他醒了,精神也好,忙倒了杯水来,“大人用些水,醒酒汤一直在炉子上温着,小人这就拿了来。”
“多谢内贵人,劳烦内贵人守在此处,实在是下官不好,不胜酒量。”明珠惯例寒暄了几句,只不知为何睡在此处。虽依稀记得是叫户部的同僚灌了几杯酒,约莫是吐了一场,而后记忆便断了线,再便是醒来时候了。中途如何到了鸾凤阁,如何睡下,一概是茫茫黑影。
他自知酒量浅,想来是醉死过去了,只怕是圣人安排了歇息。
怎好在她面前失仪。
黄门守着明珠喝了水,忙忙取来了醒酒汤,“大人用些。戌初陛下来瞧过大人,大人还睡着。陛下亲嘱咐了,大人今夜便歇在此处,若要沐浴也有着,更衣也有着,要用些膳食也有着,这才留着小人几个守在此处,只怕大人夜中醒觉要人伺候的。”
“未知陛下驾临,是为臣失礼,陛下不怪罪已是宽容了。”却还劳烦了她亲自来瞧这一处,也不知醉得人事不省时候有无什么失言。
明珠心下叹气,上回便酒后失态,没管住舌头,圣人定是早有耳闻。
黄门听着就笑:“大人这是哪里话,您是国之重器,不过是宴饮酒醉,算不得什么。”
他说着,一面取来一套簇新的衣裳,“陛下吩咐的,大人明日上朝怕没得衣裳,特意叫从尚服局取了一套新制的来给大人备着方便更衣。大人若要沐浴,小人便吩咐着去备水。”
明珠看看身上,原先穿的那套已叫去了,挂在衣架子上,瞧着污了一块。夹衣衬袍都好生收整齐挂上了,他身上还留着中单同里头中衣旋子,当是不便脱了衣裳,特意留来的。
也是,若禁中御前去了衣裳,只怕圣人也尴尬。
明珠手指搭上那套新的,一袭红裳,平纹软缎,缀了块云雁补子。里头配着绀青的直身,正是当季穿着,比得他原本那洗褪了色的自是好了不知多少。
料子都是时新样式,大约是宫中哪位侍君备下的,叫圣人拿了来充作更衣。他惯不闻圣人内闱诸事,不晓得天子后院事,也不知冒犯了哪一位公子。
“有劳内贵人备水。”
一时间又是烧炉子灌水的声响,耳房里又忙碌起来。
阿斯兰盯着床顶。冬日里头,帐子也换了稍显厚重的料子,层层叠叠盖在床架里头,一放下来便瞧不清内外情状。他有些疲累,毕竟才闹了几回,胸口还剧烈起伏着,气息一时调不回来。
“谢长使……”他盯着床顶那几重红罗帐子,“昨天你们……听说,闹了一夜……?”
“没有一夜,不然我今日朝贺祭天该起不来了,顶多到三更天,”皇帝犯起困来,搭话也慢吞吞的,“你突然说这个做什么,提起旁的男人,你不会扫兴么。”
她眼前忽而一暗,茫茫然掀起眼皮子,看见是阿斯兰又翻了个身回来压在身上,一时有些无力,张开手掌捂了阿斯兰一脸。
“你还能行?年轻人真是精力旺盛啊,今儿都几回了……乖,到时辰沐浴就寝了。”
她手臂伸直了,将这张脸推远去。指缝里漏出小郎君一双灰眸,卷曲的睫毛蹭得指节酥痒。
“你……”阿斯兰一口气憋上来,从脸上扯下皇帝的手,“你是在哄小孩么。”
怎么个个觉得这是哄孩子。皇帝没得法子,好笑道,“水也要了,是该沐浴安置的时候不是?”
外头点起来的灯火隔着纱帐落进来,借着红影儿在阿斯兰一头卷发上染上一层金,流光溢彩的,更显得他容色艳丽,眉目深邃。
他胸口还挂了些细汗,顺着呼吸起伏缓缓往下滑落,直没入腹股里去。
“叫他们等着,”这漂亮的脑袋落下来,蹭在皇帝脸上,落下几道吻,散乱额发正好摩挲过鬓边,“你都陪谢……谢长使到了三更天。”看来他还是记不住和春名字,“再陪我一会。”
皇帝顺手戳了戳阿斯兰脸蛋。怎么在这攀比上了,还非得叫人把水端平,“他用后面伺候,你也想用?”
她一时起了兴致撑起身来。阿斯兰惯来脾气硬,性子烈,要哄得像和春那般乖巧实非易事。可正是这般烈马驯服起来才叫人欢快,“让我试试?”
这小郎君立马让了路,直滚入榻内:“……不行。”动作太快,以至几许卷发还落入他口中,又被吐出来,“不行。”
大约是没想过这等法子,阿斯兰下意识将手护在身后,生怕被皇帝钻了空子:“你怎么会喜欢那个。”
“小郎君泫然欲泣,面染丹霞,不是很可爱么。”皇帝曲起手肘,撑着脑袋,一只手漫不经心滑过阿斯兰侧腰,顺着肌肉线条落去背后……但被他躲开了。
小郎君徒然张了张口,大约是没寻着什么骂人的汉话,只得瞪了皇帝一眼。
他在帐中总是不爱出声。除非皇帝故意说些轻佻言语,不然是不应声的,连气喘都憋在喉咙里,藏在深吻里,不肯露出一丝弱音教皇帝察觉——总是要显着他在这事上不落下风才行。皇帝只觉好笑,偏爱揶揄他几句取乐。
“你宫里的男人全都是温顺的绵羊,才愿意被你豢养,只会讨好女人。”阿斯兰死死捂着屁股躲在墙边,嘴上却还硬着,“我不会。”
皇帝挪近了几分,手指却仍在阿斯兰尾椎上画圈徘徊,“能养着这么多男人只顾取悦女人,也是天家气派。”她另一只手的手指在头皮上轻点几下,带着一头青丝微微颤动,“寻常人家,男人娶进门便是要带孩子做家事帮农忙的,只有年富力强时日有了孩子,以后才有分家的机会。哪有你们这么闲?”
况且寻常人家也多是娶一夫,甚至还有些富庶人家嫌婚娶要下聘不娶的,有的看上哪个便走婚一夜罢了,有的便买些小侍在房里,到了年纪打发出去自谋生路。事后男人不知赤子血脉,也无从谈起进门一说。
哪都像宫里主子似的,成天没什么事做。和春那提笼遛鸟的,廊檐下各色鹦鹉鹳雀都好多只了,日日与他养的狸奴斗智斗勇。
阿斯兰下意识视线下移,教皇帝瞧见了,一下笑出来,“怎么啦?”
“……没什么。”
“我还以为你肯让我……”
皇帝没说完阿斯兰便一个翻身仰面躺倒,两手死死捂着背后,“不行!”
啧,脸都涨红了,又不是要他的命。可惜了……皇帝心下叹气,顺着动作压上去,手上却朝阿斯兰大胯捏了一把,激得他人一抖,五官全都皱了起来。
“真不答应呀?”
“不行!”
“那就该安置了。”皇帝笑,自起身掀了帐子下榻去,“水还没备好?”
“已好了,只看陛下何时要。”帐外传来长安的声音,“奴先让他们多备了一炉,就怕凉了。”
“你倒知事。”皇帝睨了他一眼,有些好笑,“怕不是听墙角听得多了。行了下去吧,换了如期来。”
外头内官笑着应了,忙叫来如期跟着伺候圣人沐浴。
如期在外廊带着几个小黄门拿炭盆烤橘子吃。
橘子皮一经火燎便是一阵清香,里头橘子肉教火烤热了,入口清甜又不觉凉。冬日里各色鲜果供得不多,唯柑橘一类常备,也成了宫人们的爱物。
她是御前紧着伺候的,又是宫官,自然少不了黄门讨好,都争着给她递橘瓣。
“如期,陛下叫你进去呢。”长安手里的拂尘扫了扫,又训斥起黄门来,“瞧你们这一地橘子皮,仔细着主子罚下来有你们好果子吃,还不紧着打扫干净了。”碧落宫里伺候的除阿斯兰带进来两个而外,多是皇帝从御前伺候的名额里拨出来的,以服侍之名行监视之实。这些人大多也是长安调教,这下一听师傅训话,个个赶忙低眉敛手,着紧收拾起果皮。
“哎,哎,老舅舅,千错万错是我的错,您可别骂他们呀。”如期嬉皮笑脸的,反挨了长安一记眼刀。
“谁是你老舅舅,胡乱攀扯,当心误了圣人差使。”
“就去,就去。”如期眨眨眼睛,朝里望了一眼,“万一公子缠着呢……”
那位是出了名的缠人贪欢,旁的内侍不清楚她们这几个御前伺候的可听得多了。她还没说完便被长安拂尘打了一记,“今儿不会了,快些。”
实在皇帝沐浴也不需如期忙活太多,几个小黄门便将粗使活计做了八九分,无非是叫她近身去伺候着。圣人好说话,过去看看水温挂个衣裳就是了,底下小宫娥也都熟习着。她这下忙忙先进了耳房,试好了水温,正好迎着皇帝过来,又上去伺候更衣。
“鸾凤阁那的人,留一个接引的,一个奉衣的,余下的明日早朝前叫回来。”
“哎。”如期应了声,挂好衣裳,抹起胰子来,“奴想着问一句,您今晚上回栖梧宫吗,鸾凤阁那的人叫回来怕是不好叫跟来这。”
“……也是。”皇帝轻轻叹出一口气,“朕实在懒怠挪回去,叫他们直接回栖梧宫吧,避着人些,别走主道,免得累了端仪名声。”
“哎。”如期应了声道,“陛下,先头尚服局的遣人来报了一句,李大人身量高挑,此次是挪了……”她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内殿,“挪了备给少君公子的袍服紧着改了,又将谢长使的补子缀上去才取了予李大人,可是要再给两位公子补上?”
竟是原要做好了给阿斯兰的。这位主儿着胡服多,本是想着需有一套常礼服才叫尚服局备下好应付宫中宴饮,没想着这下还得后延。
“补上。银子你让法兰切斯卡从朕私库里拨,不必走公账。”
“哎。”如期应了一声,没再多问。皇帝甚少开私库账目,连带着各宫的赏赐也不过是宫中份例。如今补了这一笔,无非是为了抹消一笔记档。
那都是主子和大人谋划的,如期懒怠深思,照旧忙手上的。
耳房里水汽氤氲,溶溶白雾顺着漫上来,携着水流轻响充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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