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春缩了缩身子。这不是他该听到的东西。太君烧糊涂了,误将燕王当作了先帝孝敬皇后,这本没什么,可偏偏他高呼皇后名讳,提及“天象”,那便是不知何时的宫闱秘辛了,不是他这等侍君该听见的。
但要此刻退出去,又很有些不自然。
“你先下去歇着吧,朕看看太君。”皇帝柔声道,拍了拍和春手背,“听闻冬日里你就一直守在太君处,是劳累你了。”
“陛下关心,臣侍当不得,臣侍这就去给陛下备茶。”和春笑起来,行了礼飞快退出去。
逃命去的。皇帝无奈得想笑,谁能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谢太君还能吐出些东西来,倒害得和春里外不是人了。
她都在那位置坐了二十年,如今已是将半百的人了。
“阿兄。”皇帝才要叫走燕王,不料这哥哥微微摇了摇头,只是看着榻上老人,一语不发,留着谢太君絮絮地说。
胞兄一贯放不下亲父之死,又怪不了生身母亲,自然只有将诸多怨气泄在先帝君侍身上。昔年老四争储,便是这个胞兄最为忌讳,至今老四死因仍旧不可解——皇帝从塞外回京述职,便听说是急症没了,怎么想怎么蹊跷,又怕引火烧身不好细查,是以这么多年也不知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司天台的人不是我叫去的,我虽恨你,张桐光,却也不是残害幼子的小人。你找我是找错了……咳、咳咳咳……”这声音如破锣朽鼓,听着嘶哑得厉害,“你自己要端着皇后体面,也别怪人离间你和陛下……”
皇帝扯了扯燕王袖子,脚尖在鞋子里翘起又落下,“回去吧,让太医多看看。”她隐隐觉得谢太君将要吐出些在场人不愿听到的东西,一下只觉得脚筋收紧,连带着脚趾也在靴子里蜷起来。
谁知衾被里跳出一段枯树样的东西,一下抓住了她袖子,“陛下……!”
靴下脚尖完全蜷成了一团,脚趾再也无法舒展开来。皇帝皱了皱眉,道,“谢父君。”
情是会被渐渐磨蚀冲淡之物,不分爱恨,尽皆要经历减淡与遗忘,最终只剩下放下二字。皇帝抖开了袖上的手,让胞兄替她挡了一挡,“父君是烧糊涂了,点了安神香睡一觉会好些。”
燕王拂下那条手臂,仍不死心:“还能是谁?买通司天台的人假传天象,勾连凌虚送所谓神药,唆使卢若外贬冯氏,挑拨先帝送瑶瑶上前线,给老四说沈家长女,哪里没有你的影子?”
榻上人至此才清明了神色,吐出一口浊气来,“原来是你这么个为父雪恨的,长了张桐光的脸还成了保命符。皇帝你怎么说?惠王早夭,难道不是你动的手?”
这人在笑。
他怕是命不久矣,临死也要拖人下水。皇帝皱了皱眉,“阿珩是染了时气病故,朕时在塞北,朝不保夕,无法预知。”
“先帝早已察知了……”谢太君目光在兄妹间游移。男孩毫无疑问是张桐光的亲子,女孩虽有诸多说法,可幼子总是双亲的结晶,那张脸上也一样飘着张桐光的影子。
只是瞧着就难气顺,尤其是那个男孩。
“惠王染了时疫……染了,早夭不是那点时疫能做到的。皇帝,你不认杀弟么?”
“老四病故缘由,我实不知情。”皇帝轻轻叹出一口气,转而又觉好笑,“原来先帝以为是我?我若当年有这般果决,倒还好了。”她不想多做纠缠,同燕王出了内室,“父君好生休养,入葬先帝陵寝还不必急。”
待走到了外间,皇帝才望了胞兄一眼,“其实我一直以为……”
冬日白昼短,院内暮色已然昏沉。只是没有里头皇帝准许,宫人连入内点灯也不敢,只得先点起来院里的石灯。
太君是未亡人,院里石灯数也少些,明明灭灭的,在青石板上惨惨落下一层昏光。
燕王只是笑,“臣可没做过,老四命数短而已。”
“真没有?”皇帝微微瞠目,“那消息太过突然,我收到也觉蹊跷——他那会儿才十八呢,正是健壮年纪……”她转而笑了笑,“罢了,我相信阿兄。”
走到如今地步也没必要再虚言什么——正如沈子熹上书所言,宗室凋零,天家枝疏木稀,这点璧上微瑕影响不到胞兄地位,言真语假并无差别。
外头已全然暗下来,积雪冻凝,连带闲杂声响也教盖了起来,“掌灯。”皇帝唤了一声,抓了太君身侧的随云来,“殿里湿气重,后头阴冷,明日去多领些炭火,谢长使仍旧回他本殿去住,不必再来了。”
燕王闻言眉头微挑,袍袖上扬了些许,又放下,仍旧覆在另一只袖子上。
“是,奴同郎君说一声。”随云到底是谢长风身边跟了多年的老人,听见什么都是一般神色,慢条斯理应了话,又领着底下人添油掌灯。能作若无其事也是一种本事……燕王眯着眼睛瞧了瞧,内室里没什么多余的声音,外头渐次点了灯亮起来,却仍旧有些昏暗——自是比不过栖梧宫亮敞,透着股死气。
那人也该放心去了。
“嗯,和春侍疾有功,回头去朕库房挑几件玩意儿回去。年节底下的,也该穿得喜庆些。”皇帝慢声道,一面同燕王往外去,顺手招了如期,“你先回栖梧宫去,叫他们添了灯火,再烧些肉食作夜宵。”
“该多用些再来的。”燕王指了指内殿,“何必如此挂心?禁中法度严谨,消息飞不出去。更何况,太君而已。”
不是亲父,自然无所谓孝心如何。
“就当我是年纪大了,慈悲为怀,行不行?”皇帝低声笑,一下想起来什么似的,“阿斯兰不会还在栖梧宫吧?”先前没送他回去,弄不好他还在用酒饭。
燕王自抬脚登了宫车,闻言揶揄道:“啊,那臣是不该跟着去了,耽误陛下春宵的罪名臣担不起,佳人难再得。”他径自放了车帘,“臣还是回上阳宫去——”侍从乖觉,听了地方便站起来,先行往北去了。
这哥哥,还北方有佳人。皇帝这下便想拉他回来也不好发作了,好没奈何,“回栖梧宫去。”
老四死讯传到幽州是十月间。胡天十月早已是天寒地冻,彼时皇帝才头一年到塞北,一场夜里奇袭时候中了箭不当心落入河里,烧还没退,迷迷糊糊听见这消息还以为是幻听。
“殿下,此乃邸报,当没有假的。”赵殷在中帐才查过了粮草储备,将京中传来的信念了来,“我们在幽州慢了半月,四殿下是九月中薨的,如今陛下追赠了惠王的名号,祔葬裕陵。”
“沈寺丞的长女不是刚定了老四府上……她怎么办呢……”少阳王在榻上翻了个身,仰面盯着帐顶,“沈子熹就这么一个独女,这下我不在京里,也不好出面保他将婚事退了去。”
棉被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军中少炭火,两个主将也不过拥着一个炉子又是取暖又是煮茶烹食。赵殷挪了坐垫去榻边坐下,才道,“沈淑女若保着惠王妃的名号也并非全无好处。殿下,惠王既薨了,她正好以此作筏子离了名利场,还能有每月的俸银。虽不多,也足够她过日子的。”
这炭火里混了些风干的牛羊粪便,烧起来红似晚霞,也映得赵殷面如丹朱,一身银甲熠熠闪光。
看着也是个年轻气盛的将军,说着话出来倒像是操持内宅多年的老宗君。少阳王被这想法逗得笑了一声,随口便问:“殷哥怎么一说到此处反畏首畏尾的?国公府缺银钱了?”
“不缺也需省着些花销。”本是想打趣两句,没想到赵殷反顺着露出几分愁色来,“家中封爵要撑排场,总少不得礼尚往来;老大自幼身子不好,时常要延医问诊,有时碰上药材难寻,多少金银也抵不得一回;老二倒还算省心些,可也是个顽劣的;加上前两年为躲朝中……”他终于意识到这事不好同面前人说,尴尬住了口,“就是女侍聘来也是一笔花销,还有未来分家,孩子们出阁……”
“又没旁人在侧,殷哥怕什么。”少阳王只笑,“为躲朝中士族攻讦,只好做个阿兄似的纨绔子弟,身为名门贵胄的国公世子反不顾德行名声硬聘女侍,好装贪财好色的卑猥样子……韬光养晦,以退为进——算来还是我行差踏错,连累近臣。”她叹了口气,“如今老四就这么没了,虽事发突然,却也算好事,后头应当是起不了大浪了。”
“殿下也是一样,不必再提心吊胆了。”赵殷笑了笑,“熬过今冬明春,北边要追水草放牧,也就消停了。”他甚至从底下炭火里夹出几粒烤得火热的栗子,拿衣摆包着捏碎了壳儿,取出里头果仁来,“难得的好东西,从幽州城里弄来的,臣就这么几粒,殿下可别教人晓得了。”
也不知他何时塞进炭盆子里的,变戏法儿似的瞧得少阳王瞠目,“好东西我可不客气了,定不说与他人知晓。”才从火里取出来的栗子烫手,两人拿衣袖隔着一通乱吹乱丢才总算囫囵喂进嘴里,“呼……好烫好烫……!”
许是熟栗烫嘴,麻了舌头,那时候倒没想过,原来这火线一直到今日才烧尽。
“陛下。”宫车停了下来,想是到地方了。
“顺少君还在?”皇帝等着宫人布好台阶手抄,顺口问起来,“做什么呢?”
如期从里头小跑来打起车帘,赶忙慌地扶了人下车,“公子他……哎呀陛下,公子酒饮多了,在檐下睡着了。”
啊……皇帝哭笑不得,“你们也没个人叫醒他?”
“阿努格叫了,没叫醒呢,奴等不敢叫,只有等陛下回来定夺。”如期压低了声音,“先头司寝来了一趟都叫公子轰走了,可凶呢。”
“法兰切斯卡还没回来么?让他叫就是了。”
“没呢。”
积雪还没化尽,只扫至路边堆着,如期鞋面上隐隐深了一块,约莫是回来走太急浸湿了。这孩子,还沉不住气呢。皇帝应了一声,“罢了,法兰切斯卡不在你们也制不住他。胆子倒大,司寝都敢轰,瞧着今儿是赖在这了。”她随手脱了手抄递给如期,“不用这个了。你们都进去吧,外头冷,好歹值房里有炭火有地龙的。外头东西先撤,用不上了,再给朕弄碗夜宵,送进东暖阁里去。”
“哎。”如期应了一声,一下又停了脚回来,“陛下,要不奴还是先扶您进去吧,路上滑。”
皇帝好笑,摆了摆手叫人先去,“叫你去就去,朕又没缺胳膊少腿儿的,不差你这一下。鞋子都湿了,还不紧着烤烤。”
“哎,哎,嘿嘿,奴先去了,不打扰您与公子!”冒冒失失,也不晓得以后怎么接内侍总管的班。眼瞧着也到了及笄年纪,寻常人家这等女娘都要开始掌家理事,婚娶也提到面上来了,这妮子养在宫里反倒还是孩子模样,手脚心思都利索,只是省心不了一点儿。
皇帝摇摇头,迈步往檐下去。阿斯兰借着酒力已入了浅眠,头歪在靠背上,皮帽也落下半边,只留着耳尖在风里通红。面前桌案酒菜已被宫人撤下去了,只剩下一张榻摆在檐下。约莫是见他太凶,没人敢提入内室去的话。她看了一会儿,趁人不备,一把将手戳进阿斯兰衣领底下。
指尖传来细微颤动,是鲜活血脉的奔涌。
还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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