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奕寒病了,全身高热,昏迷不醒。
寻常鲛人很少生病,就算死亡,也是在活了成千上万年后,伴着睡梦寿终正寝,不会受到病痛的折磨;像奚氿湮这样,因为爱侣早逝而忧思成疾的,那湦长这么大也就见过一个。
族内有灵医,一般是处理些族人误食有毒水草的问题,或是不当使用灵力后对身体的反噬;而处理的方式就如同之前那洵对分化期中的那湦做的那样,用灵力结界让病人陷入沉睡,鲛人在睡梦中即可调动灵力自愈。
这也是为什么每次奚氿湮抱恙,也只需要睡上十天半月便好。
没人处理过慕奕寒身上这种人族的病症,灵医来瞧也是束手无策。
那湦冷眼瞧着,这像是陆上人族常染的一种风寒。
但无镜海水终年恒温,作为天生血寒的鲛人,因为畏寒,那湦在陆上时天一入秋便要拥裘围炉,可在温热的海水里,他从来不会觉得冷。
而当初为了埋伏敌人,在雪窠里趴了一整夜,险些冻掉了两根手指都没有生病的慕奕寒,怎就能在如此温暖的海水里着了风寒?
那湦越想越不对劲,猛地忆起之前在龙灵水牢,慕奕寒衣衫不整时,好像露出过胸口上的一块伤口。
当时他懒得搭理,不过现在但来,慕奕寒眼下的病症与其说是风寒,倒更像是东荒人族因伤口感染而高热昏迷的样子。
他想着,倾身上前,轻轻挑开了慕奕寒的上衣。
对方左胸前有一块巴掌大的斑驳肉芽,身上还有些条状的疤痕,这些都是旧伤,上辈子他帮慕奕寒裹伤时就见过,应是在他找到慕奕寒之前就有的。
那时他还特意找云禄问过,云禄那个三缄其口的性子,实在被缠得烦了才含含糊糊说,约莫是幼时顽皮留下的。
后来慕奕寒亲自领兵上了战场,身上新添的刀伤剑痕就更是没有断过。
不过若按前世的时间推算,此时东荒大陆尚未正式开战,慕奕寒本人也泡在无镜海底,还没有到战场上去,那在他胸口这片斑驳旧伤上刀口是哪里来的?
伤口平整,筋肉整齐地外翻,像是被一柄小巧的匕首直直地刺了进去;颜色鲜红,皮肉没有粘连的迹象,显是新伤。
那湦想起北冥舸上,自己在慕奕寒怀里苏醒时的画面,那会慕奕寒脸上就留有血迹,若说是在打斗中受伤,倒也合情合理,可……
这伤口好像在龙灵水牢里就有了。
慕奕寒在水牢里被关了好几天,若说是进去之前就伤着了,那伤口怎会到了今天还半点没有愈合的迹象?
*
汤池仍氤氲着袭袭的水汽。
这些天,池子里的水凉了便换新的,一直保持着温热;旁人若不知情,还以为这汤池里养着只杨玉环似的狐狸精,每日有大量的枭翼族运来落镜海的海水,大有些“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奢靡韵味。
只是,新帝搂在怀里的“狐狸精”泡了一池又一池的水,却没有睁过眼睛。
宫里的人都传,新帝疯了,却没有人敢到慕奕寒面前多言语一句。
宫人日日进出汤池,除了为池里添上新水,还要将新帝一筷未动的餐食端出来。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新帝身边最心腹的近卫,云禄回到宫里。
慕奕寒听到开门声,整个人没有任何反应,他仍然搂着怀里那尾鲛人,连眼皮子都没抬,只是言语里透出明显的不耐——
“朕未传唤,为何进来?水还没凉,都滚出去,不准吵他。”
“主上——”
直到听到云禄颤抖的声音,慕奕寒才终于起了点反应;他抬头,看见云禄跪在门口,双肩克制地耸动着。
“您的头发……怎么全都白了……”
慕奕寒低头,在池水的倒影里,看见了自己一头青丝换白发,杂乱干枯。
可他今年,明明刚过而立。
他连忙又将怀里的人搂了搂紧。
只有那湦,永远那么美好,即使睡了过去,也跟他的名字一样,像一颗沉进水里的星星,熠熠生辉。
不像他一般,行将就木。
他静静阖眸,终于感觉到一股热流划出眼眶。
从那湦在极目台上,倒进自己怀里那一刻起,直到现在,他都不承认那湦已经死了,也没有哭过。
当他再睁眼,看到的是一滴猩红的血泪,慢慢融进池水里。
他不记得那一日云禄是什么时候退下的了,只记得恍惚间,有一个女声残忍地拷问他,一遍又一遍——
“鲛人原可寿数无极,他却只十年就为你殒命。陛下误人一世,当真没有想过要还吗?”
*
“湦儿……湦……”
慕奕寒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时,那湦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
他手里掀着对方的衣衫,听到梦呓猛地一阵心虚,正要松手,慕奕寒却突然睁眼,一把扯过自己的衣襟遮住伤处。
慕奕寒扯着衣襟,捂着胸口,一脸震惊地将人盯着,盯得那湦一阵耳热。
“我只是看看你的伤!”那湦没好气地喊道:“别弄得好像……好像……”
好像我欺负你似的……
慕奕寒盯着那湦,眉峰微挑,“你在关心我?”
那湦立刻白了他一眼,“要死也别死在我的寝宫里!”
“我没事儿,还舍不得死。”慕奕寒低头藏了笑,“就是刚到无镜海时不太熟海底的地形,被水草划伤了,又一直泡在水里才不见好。”
“不碍事的。”
“既没事,就把该说的话说说清楚。”那湦说着偏过头去,“说完了便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慕奕寒不置可否,只看着那湦问:“你想知道什么?”
“北冥舸上,你为何敲晕我?”那湦问道。
慕奕寒摇头,“只是昏睡穴,不会伤你分毫。”
“那八个鲛人呢?”那湦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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