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执安出金仙殿。
白日重光,天碧四垂。
灿灿光华落满身。
宫人侍卫禁军,跪迎新天地。
断成两片的玉璜、母亲的遗物,紧紧捏握掌心。
萧执安矫首昂视,大步流星离去。
二十五年前,他的母亲赵氏被哄骗入宫,利用至死。
皇宫是母亲的炼狱,帝国的暗疮,他不会把自己也沤在这里发烂,更不会带音音来沾染污秽。
萧执安要走,带上母亲,更名换姓,去音音家,吃她家的米,重新长一身骨肉。
皇宫与东宫一墙之隔,但是路极远。
萧执安思念林怀音,步辇紧赶慢赶。
玄戈在肃章门迎驾,觑着主子神色,预感很快能见到鱼丽姑娘。
朱雀门前,杜预焦头烂额等候,见萧执安步辇出来,飞快迎去,汇报白止止威胁要当太子妃,林三小姐气哭,林大将军要杀人。
玄戈一听这鸡飞狗跳不得了,立刻催促步辇。
萧执安闪电一般劈回东宫。
林拭锋要带林怀音回家,林怀音不肯。
拉扯到崇教门,外头都是进进出出办差的朝臣,二人至此不敢声张,眼神撕咬,僵持不下。
禁军和东宫侍卫都在清道,忙着掩人耳目。
萧执安赶到现场,林拭锋一把抓来林怀音手腕,护她在身后。
储君欺辱臣女,说破天也不占理,林拭锋梗着脖子不行礼,只恨太祖金枪不在自己手里,否则父亲大人怎么收拾的沈从云,他必定依样画葫芦,给萧执安再耍一套!
二舅哥又瞪人。
萧执安委屈,更觉疲惫,他刚刚耗费巨大心力与父皇对峙,精力体力都不济,无力应付林拭锋,可他着实又担心林怀音,想到音音因为他被气哭,萧执安心乱脑子懵,一时间竟挪不动步,说不出话。
他没有表示,没有表示即是不表态,便宜硬占,亏硬塞林家嘴里,林拭锋怒火更甚,径直吩咐禁军抬轿子,他要带林怀音回家。
林怀音不慌,这里是东宫,她的场子,闹不起来。
她更关心萧执安请旨的结果,隔着林拭锋,她听到萧执安呼吸紊乱,半晌没声,一下子意识到请旨受挫,执安在难过。
让皇帝下旨送太子入赘,本就离经叛道,惊世骇俗,失败很正常,说不准还挨训,林怀音心疼不已,探头安慰:“圣上不答应没关系,下次提太祖爷爷的金枪去请。”
说完,林怀音“嘻嘻”一笑,不值钱还要扛太祖金枪跟人跑的样子,气得林拭锋一个脑瓜崩给她弹回去。
“哎呦。”细小的求饶的声儿响在林拭锋背后。
萧执安苦笑,心肝肠都融化,音音受了委屈,前刻还在哭,却惦记关心他。
“圣上答应了,不日就会降旨。”萧执安宣布喜讯。
林怀音被弹懵的脑瓜,立刻硬成钢板,暗夸一句我男人到底是哪路神仙,登时挺起胸膛敲林拭锋后背——
“咚咚咚。”
林怀音硬敲,林拭锋莫名其妙,回头一看,林怀乐呵呵龇牙,“二哥哥别欺负人了,没听说请到圣旨了吗?”
“谁稀罕?”林拭锋翻个白眼,语气死冲,“谁稀罕太子妃,哥哥我这就带你进宫面圣,禀报圣上咱林家女不外嫁,圣旨免了作罢!”
“不是太子妃哦。”
林怀音摆手摇头,一双眼睛亮得惊人,错身望一眼萧执安。
林拭锋立刻炸毛,不是太子妃,那就是侧妃,甚至良娣,心火轰一声八丈高,拽起林怀音手臂——“不行,林家女绝不为人妾室,我不同意,父亲也不会同意,不回家我打断你的腿!”
“好好好!这就回!”林怀音忙不迭点头,手臂被抓疼,嘴角嘶嘶抽气,脸上却狡猾得像只偷到香油的小老鼠,笑眯眯丢惊雷:“但是我要带上咱家的赘——婿——哦。”
“赘——”林拭锋脚下一顿,抓人手猛地僵硬,侧目瞟一眼萧执安,吞咽唾液,“赘——什么?”
“赘——婿——呀。”林怀音趁机抹开林拭锋的手,哒哒哒跑到萧执安身边,搂住他胳膊,“圣旨下来,执安哥哥就要入赘我们林家,给我当、赘、夫!”
林怀音美滋滋炫耀,萧执安被一声执安哥哥撩到福至心灵,随她点头附和,整个崇教门前后仿佛被施下定身咒。
风停,云住,空气凝结,外围玄戈杜预僵硬石化,来往急行的朝臣脚步声擦擦擦、嗒嗒嗒,无比清晰,就像踩人脑门上过路。
林拭锋那张写满“要杀人”的俊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开裂,碎成一片茫然。
“赘——婿?”他重复一遍,声音干涩,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
“对呀!”林怀音小脸红扑扑,眼眸亮莹莹,搂着萧执安胳膊摇晃,“执安哥哥要到我们家,住我的院子,吃我们家的米,日后清早,还要同父亲大人和二哥哥你一道出门,上朝干活呢。”
林怀音描述她想象中的生活,林家会接纳她的执安,执安会在林家安身自在。
她每说一句,林拭锋的脸色就空白一分,到最后,彻底变成一张白纸。
入赘?
执安哥哥?
监国太子?
一起出门上朝?
三妹尽说胡话,被那女人气疯了???
词组和画面在林拭锋脑中疯狂碰撞、炸开,砸得他头晕目眩,艰难转动眼珠,储君正宠溺地看三妹显摆,还回头冲他颔首。
莲形唇瓣开合,储君口型似在唤“二舅哥”,林拭锋心脏一抽,眼前发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二哥哥!”
“林将军!”
惊呼声四起。
萧执安与林怀音箭步上前,一同扶住林拭锋。
“二哥哥真不经吓。”林怀音撇嘴嫌弃。
萧执安却未敢放松,将人交给玄戈,轻轻捏起林怀音两只小手,低声道:“白止止那边,怎么回事?”
说到白止止,林怀音的兴奋劲一下子烟消云散。
牵着萧执安的手,二人缓步慢行。
“我是不是没有告诉过你,前世白止止的结局?”
林怀音走走停停,止步仰望萧执安,“执安,白止止前世嫁给沈在渊了。”
听言,萧执安那轻易不会动摇的凤眸,惊起波澜。
白止止携带万民血书,一路躲避追杀入京,本就是为了告发沈在渊贪污赈灾粮饷,前世被平阳截下之后,她不只诬告地方清官贪污,竟然还嫁给了沈在渊?
前世血海深仇,焉能同床共枕?
今生又语出惊人,企图攀龙附凤,觊觎东宫。
此人秉性有待考察,萧执安不得不重新考虑是否收她为义妹,封公主也要重新考量。
林怀音看出他迟疑,甚至读到萧执安脸上淡淡的不悦与鄙夷,紧了紧他的手,“执安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完。”
“唔。”
“我之所以不告诉你白止止前世的结局,就是不想让你先入为主,对她有偏见。”林怀音回想入殿看到白止止的第一眼,眼眶又渐渐泛红,道:“可是执安你知道吗,我看到她第一眼,就明白了她为什么会背叛。”
林怀音语声颤抖,泪花翻涌,萧执安拧眉,心疼却不解,带她到一处水榭,扶她坐下。
宫娥应时摆上果品糕点,还有茶水。
果香饼香茶香,颜色妙,香气好,林怀音见了,却鼻头一酸,依偎萧执安怀里,忍不住落泪。
“执安你没看见她的眼神,她扫视宫殿和我,像一头饿狼一样,新奇,畏缩,贪婪,阴狠,我都能看到她眼里伸出手,抚摸,抢夺,将一切据为己有。”
林怀音目光惊惶,瑟瑟发抖,声音也在抖。
“我从未看过那样的眼睛,执安,我害怕,可是你想想,她的家乡受灾三年,三年颗粒无收,她衣不蔽体、连饭都吃不饱,跨越千山万水,一路躲避追杀,多么艰难地来到京城,多么希望有人能替她主持公道,救她的乡亲父老,可是她来到京城看到什么?看到你的宫殿,见到我华衣珠翠,我的鞋履都缀着金穗,你让她如何能保持本心,如何能不动摇???”
“她连你的面都没见过,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就说想当太子妃,还威胁不答应就不告发沈在渊,可现在的局面不是前世了,你我有的是办法对付沈在渊、保住南征军需输送,我难过并不是被她威胁,我就是觉得我们是不是吃太多占太多,逼得别人没有活路了?”
林怀音泪水涟涟,止不住。
她也曾一无所有,活得像鬼一样,为了复仇,杀人放火,什么都豁得出去,做得出来。
白止止也一无所有,一旦给她机会,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物伤其类,她们曾经一模一样,而今林怀音有了萧执安,拥有一切,再对上一无所有的白止止,她感到彻骨的寒意。
这种寒意,透过林怀音的眼泪和颤抖,穿云裂石,精准无误,不留余地地刺入萧执安心底。
拥着林怀音,他只有一个感受——音音是天降祥瑞,天命所归。
萧执安刚同腐烂的父皇切割,他以为自己是要走向林家,走向新生,一眨眼,音音带来白止止,带他走向民间,看到一个活生生的“子民”。
音音几番说他是亿兆黎民之君父,萧执安这个君父高居庙堂,批阅奏疏无数,此时此刻,终于迎来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子民”,终于看清他的“子民”活成何种模样。
音音是福星,是天上月,日中天。
萧执安拥紧林怀音,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音音别哭,关于白姑娘,我们可以调整策略,先护她安全、吃饱穿暖,有地方住,再公审沈在渊贪污案、赈济受灾百姓,她可以参与,也可以领奖赏而去,封义公主的事,往后再议。”
“嗯。”林怀音含泪点头,“你我莫再出面,只当公事公办,办成定制,叫她知道朝堂有公义,无关你我二人。”
“也好。”萧执安欣然应允:“就送她去大理寺,我的人全程盯着,公事公办。”
权宜之计暂定,萧执安安慰林怀音。
水榭风凉,萧执安暖怀低语,一个时辰转瞬即逝,堪堪劝住林怀音伤心,玄戈领来一人求见。
萧执安一看,竟是金仙殿中,众多刀斧手之首领。
“何事?”萧执安问。
首领低垂眉眼不敢抬,轻答:“启禀殿下,圣上方才醒了,一醒就下旨带平阳公主殿下。”
闻听此言,林怀音湿漉漉的眼眸望向萧执安。
萧执安也垂眸看她。
“平阳捏着父皇见不得光的把柄,父皇也许会秘密处决平阳。”
早前说过的话,言犹在耳。
林怀音没有想到会这样快。
萧执安前脚出宫,圣上就要杀人灭口。
圣上的心,与平阳公主一样,硬如铁石。
萧执安记挂林怀音亲手复仇的执念,不确定音音是否想去见证。
疑问的目光坠入林怀音眼眸——救不救?或者死要见尸?
林怀音知他心意,黯然摇头。
重生至今,杀戮已经足够多。
而她所求从来都不是两手染血,只不过为了心中所爱,不得不变成鬼。
而今时移势易。
林家完满,毫发无损。
朝堂安稳,奸佞除尽。
她自己被萧执安妥帖呵护,灵魂卸下枷锁,小心脏被萧执安挤满,仇恨已经溢出去,她要迈步向前,不再朝后看了。
摇头。
林怀音缓缓摇头。
她不想见证死亡,就让死亡悄然发生。
萧执安了然心知。
吩咐:“可。”
“遵旨。”首领抱拳,起身告退。
萧执安眸色深深,增补一句:“事后,你去一趟诏狱,传话沈从云。”
“是,属下遵旨。”首领自称属下,俨然当自己是萧执安的亲卫。
萧执安继续吩咐:“顺便告诉沈从云,平阳供述,九年前,是平阳亲手杀了他父亲。”
此言一出,林怀音瞠目结舌。
玄戈与首领低垂首,领命而去。
萧执安轻轻合上林怀音下巴,眼底掠过一丝狠厉。
音音不问,他也不多解释,音音不想听沈从云的名字,听了恶心,但是伤害过音音的人,萧执安绝不姑纵。
林怀音懂得他心思,心里暖融,却不愿再去想那些人和事,浅浅一笑,她搓手手,开始安排萧执安:“奏疏还没批完,去忙吧。”
“再陪你一会儿。”萧执安往林怀音身边挪,心疼她眼睛红红,他要等音音彻底好了才舍得分心旁顾。
“那也行。”林怀音点头,狡黠地钻萧执安怀里撒娇,“反正什么时候忙完,什么时候带你回家吃饭。”
“我现在就去!”
萧执安嚯得站起,放下林怀音,在她发顶轻轻一吻,直奔嘉德殿。
“噗嗤。”
林怀音目送萧执安,独坐水榭,云在青天,鱼也在青天,青天偶起波澜,终究归于平静。
当东君西沉,晚霞铺地,鱼在火中烧,池泥化作赤龙门,林怀音身边,走来身披霞光的萧执安。
“带我回家吧,音音。”
萧执安伸手。
林怀音搭上。
登马车,马车摇,摇人心旌荡漾,漾林怀音这一叶被放逐的孤舟,舟中负斜阳,逐霞归家。
落车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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